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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李昂�花季的生基

2017年04月04日
【文學台灣:彰化篇】李昂�花季的生基
2017/03/24 09:35:04 聯合報 李昂

近五十年前,我的第一篇正式發表的小說〈花季〉的第一句:那是在我「逝去的」光耀的青春裡發生的一小件事,我就已經「預知死亡記事」的書寫下「逝去的」青春……

那是在我逝去的光耀的青春裡發生的一小件事。

這是我的小說〈花季〉的開頭。〈花季〉是我發表的第一篇作品,1968,那一年我十六歲,就讀「彰化女中」高一。

但並非我寫的第一篇作品,事實上,我初二即在寫一個叫〈安可的第一封情書〉長篇,寫了五、六萬字,給姊姊施淑看過,她認為還是從短篇著手,所以,考完高中聯考,我寫了短篇〈花季〉。

許多年後我重讀沙崗的《日安憂鬱》,不免要想,如果不是我身處的1960年代台灣,作家們大都在寫三、五千字的短篇,如果我像沙崗在巴黎,也許有機會第一篇發表的作品是個長篇。

的確,我們與我們的時代、地域,有著深切不可分的關聯。

然後,近五十年過去,我仍繼續寫作,寫的多半是長篇;雖然有許多時間在全世界趴趴走,仍住在台灣。

最近新完成的《睡美男》長篇,更讓我猛一回頭,發現那近五十年前〈花季〉的第一句話「那是在我逝去的光耀的青春裡發生的一小件事」,有著怎樣致命的意義。

是的,青春,光耀的青春,逝去的光耀的青春。無可回復、不會再有,即便想要把靈魂賣給魔鬼也不可得的青春。《睡美男》裡揣摩的,果真是對青春最後的眷顧!

青春已過,生命終會逝去,作品能否流傳亦得眾緣齊聚。但最近來了一個有趣的機會:

「中興大學」先授我榮譽文學博士學位,並由副校長楊長賢與邱貴芬教授規畫,在總圖書館五樓設置「異想世界」李昂文藏館。

藏些什麼呢?

當然從那逝去的光耀的青春收藏起吧!

找來好友,也都是作品在國際聞名的建築師謝英俊與攝影家謝春德,共同創建。我們屬同世代、年歲相近,而且都有在世界上展示作品的經驗。

一開始,謝英俊看了場地聽到我的構想,便笑道:

「妳簡直是在作自己的『生基』。」

我不明就裡,初看生基兩字似並無惡意,經他解釋才知「生基」原來是老人尚活著時,先為自己製口百年後用的棺材。繼續活下去?!再一年又一年為作好的棺木上漆。

我童小的鹿港也有這樣的事蹟,只不過不叫生基。而這死後埋身的棺木竟有著如此美好生意盎然的名稱:

生基。

「異想世界」李昂文藏館便果真是我的生基,活著的時候先作,一層又一層的上漆,一年又一年的生平,一部又一部的添加上作品……

問題在還能活多久?還能再寫幾部作品?

逝去的已然不只是光耀的青春,逝去的,即將是生命、逝去的即將是存有、存在。



這一切從哪裡開始呢?

從〈花季〉。
那是在我逝去的光耀的青春裡發生的一小件事。

六○年代,台灣最黑暗的戒嚴時代,家中一直自稱是「漢民族」的父親,窮苦出身,只有進「漢學仔」讀漢文。但在兩岸長年隔絕戒斷的資訊中,對於對岸的共產主義有著癡心妄想,只因為以為窮人因而可以藉此翻身。白手起家的父親,當然懂得過往窮得刻骨的苦。

從二二八到白色恐怖,我們兄弟姊妹,因而沒有一個人加入國民黨。姊姊們還好,但四個哥哥,不知如何熬過當兵的歲月。

近二十年後寫的《迷園》,自是必然。

也給了我三十多年後有能力寫《北港香爐人人插》,以及往後《路邊甘蔗眾人啃》的政治小說。

六○年代,也讓我能埋在似懂非懂的存在主義、心理分析裡,看所有接觸得到的翻譯小說,充滿佛洛伊德的性的恐懼與存在主義式的追尋自我,出現在後來以《花季》為名出版的短篇小說集裡。

當然一定要提及的,是我用母親的姓氏「李」作筆名。母親小時候還有家中大宅雙手不夠環抱的大柱子,但之後家中無男兒家道中落,大宅被市區改革開路及廟宇取走了多半土地。

具有傳統台灣女人訓練的幹練母親,真是影響我最深,成就了拍我紀錄片的德國女導演Monica Treut稱我作的Fearless的特性,因為Fearless吧!我的確寫了些不同的小說。

(白先勇不是一直有句名言:老么最會作怪。)

接下來,「生基」存放的,從家到鹿港,生養我的故鄉。

如今以文化古鎮被觀光的鹿港,相對於台灣,其實有著斷裂。比如說,西班牙、荷蘭來統治時皆由南部登陸,鹿港便少了這段「紅毛番」的相關事蹟。而後的英國人、日本人、中國人來此統治,又已從台灣北部前來。

鹿港,相較起來,在縱的歷史時間裡,並非是第一時間的碰撞場域。再者,即便鹿港是為台灣最大商港的清朝乾嘉年間,曾繁華一時,鹿港也並非行政中心,中部「府城」設在離鹿港十來公里外的內陸彰化。日據時代,開發的中心在台中。

長時間不再是主流的時代進展場域,鹿港圈圍起了自己,不斷的縮小範圍,成為於今用來觀光的小鎮,是一個以人力,即徒步或騎腳踏車,可逛完的地方。

(所以絕不要想像是京都、台南這樣的歷史古城。)

它的破落,也使得大量的老宅古建築多半被拆除。只有大量的廟宇,因其信仰的力量,較被保留。

保留下來的,還有頑固的抵抗「進步」的生活習慣風俗民情。

大的戰事,大的事蹟,在我的時代之前許久,俱不曾「真正的」在鹿港發生。也因為偏遠,對時政有所看法的父親,二二八才不曾出事。天高皇帝遠在沒有網路的時間裡,還是真的。

那麼,鹿港留給我這樣的作家,是一個怎樣的場域呢?

我的名言:

沒有鹿港,便沒有李昂。

在我的小說中,「鹿港」以「鹿城」為名。

與其說是鹿港的各式各樣傳說、事蹟、故事,是怎樣豐富了我的小說,倒不如說是這樣荒敗下來的昔日光輝港口的破落氛圍,成了我小說的基調,《殺夫》中的無路可去;或者我小說《迷園》裡的極致的輝煌與頹廢。

小說中的「鹿城」,源自「鹿港」,但又能夠不受制於真實的鹿港,可以有無盡的空間。

我在小說中,攀親帶故的還會扯上人的關係,不僅是小時候成長過程中遇到的人、事,或者,鹿港留下的傳奇故事、俾官野史。

連鄰近地區,也被我歸化入鹿港的場域。比如我寫《自傳的小說》與《漂流之旅》,用台灣第一個女共產黨員謝雪紅奇特的一生,來串連起百年來台灣女性的生平,謝雪紅其實是離鹿港十來公里的彰化人。

但有趣的是也僅止於此,這也是唯一的特例,我不曾擴大範圍,將舊日的台南府、台北城寫入小說。

另一方面我作了更大的寓言與象徵,成為我另個名言:

鹿城�鹿港的每個街角,都盤踞著一只鬼魂。

(這是一個鬼魂環繞的所在。)

我將小的鹿城�鹿港與大的台灣結合,在我的小說《看得見的鬼》,盤踞於鹿城�鹿港的五隻女鬼,代表、象徵著台灣的東西南北中五個方位、地區。

這靈界的演繹,也出現了像《附身》這樣的小說。

啊!更不要忘了還有飲食,這又要回到最根本的所在:

我窮苦出身白手起家的父親,在老家的院子裡,和他的工人,一起烹煮的野味。

我寫成了《鴛鴦春膳》,以及,從1997之後,全世界性的美食之行。

我生命中除了寫作外的另項重大工程:因全世界去打書、演講、座談,也因而結合了旅行與美食。



近五十年前,我的第一篇正式發表的小說〈花季〉的第一句:那是在我「逝去的」光耀的青春裡發生的一小件事,我就已經「預知死亡記事」的書寫下「逝去的」青春。

逝去的青春裡,我寫成了二十幾部小說及一些雜文作品,得到台灣幾個重要獎項,小說被翻譯、出版超過十個國家,被重要的國際媒體評介,得到法國文化部頒的「藝術文學騎士勳章」,小說被改編為舞劇、舞台劇在德國、奧地利、法國演出。

這些都是表面用來陳列的,我更想訴說的,是我小說的內容,那我不知為何一直必得作為Fearless作家寫出的作品。

而且最重要的,我還繼續寫作。

「李昂文藏館」完成的明年2018,離〈花季〉發表的1968,正是五十年。

真正的半個世紀。

我也早在半個世紀、五十年前即預言似的寫下:

那是在我逝去的光耀的青春裡發生的一小件事。

一小件事指的,也可以就是此「生基」,果真是人生中的一小件事。

從生,到死,一個準備死亡的過程,或早或晚而已。

活著就來準備「生基」,看似太過,看似小題大作,看似無事生非,看似自我膨脹,看似自我感覺良好……

但我看到的並非如此,不是羅列生平、展示成就(如果還算有),而是另一個旅程,契合著我下一部要開始寫的長篇。

當中更可以有許多玩耍的空間,尤其,與其他不同領域的藝術家合作,另一個面向的探觸。

所有放入的,就在「生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