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cebook pixel code
緊急公告:因突發資料庫異常事件,故4/8~4/26資料損毀,如會員於上述區間曾於討論區發文回應,煩請重新發布,造成您的困擾敬請見諒

yagisu

此生──肉身覺醒

2017年11月03日
此生──肉身覺醒�蔣勳.有鹿文化

〈慾念肉身──印度人體美學〉
文明如同生態,即使從外地移來的種子,具備原有基因的雛形,但是,經過長久的演化,必然在不斷適應特殊地區的氣溫、土壤……等客觀條件下,慢慢會發展出自己獨特的風格。

印度河谷文明的外來特徵,不多久,也就被本土生長出來的特有風格替代了。

〈寵辱肉身Ⅰ──中國人像藝術種種Ⅰ〉
莊子中有關「渾沌」的故事是特別有象徵性的:
「渾沌」是中央之帝,是生命初始的狀態,渾沌曖昧不明,沒有眼耳鼻舌……等七竅。

儵與忽,為了報答渾沌,覺得生命最貴重的,無非是七竅,用來「視聽食息」。因此每天為渾沌鑿開一竅,七天之後,渾沌便死去了。

莊子的寓言裡隱含著人類進化的一種悲涼。彷彿在子宮的門口,胎兒忽然恐懼外面的光、外面的聲音、外面的冷熱與苦辣。胎兒試圖退回去,退回到沒有「視、聽、食、息」的「渾沌」的狀態。彷彿「渾沌」是一種模糊,又是一種清明,是一種「不存在」,又是「無所不在」。

在凝視上古陶土捏塑的那些渾渾沌沌的人像,那種存活在茫昧之中的五官與身體,似乎對存活沒有太多的意見,如同蟲豕,如同草芥,渺小卑微地存活著,從黃黃的塵土中攀爬蠕動出來,和黃黃的塵土沒有什麼差別。是一種塵土,不怎麼堅持形狀,風吹乾了,變成漫天的灰沙,被雨水滲透,變成濕爛的泥濘。

有機會站在黃河上中游的遺址層旁,看那些黃土的洞穴,數千年存活下來的痕跡,一顆彷彿隨意捏著玩的人偶,玩完了,又隨意丟棄。那是遺址嗎?恍惚間,那在洞穴中攀爬蠕動的人形,不再是數千年前的人偶,而是現代的農民,渾渾沌沌,永遠如此存活著,好像對存活一點意見也沒有,卻又似乎是最頑強的一種存活。

是的,最頑強的存活。


「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莊子哲學中的這一段似乎不只是哲學家的一種觀點,事實上,或許更是中國一般百姓存活的生命態度罷。

埃及人對「死亡」專注的凝視,對中國人而言似乎是難以理解的。「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是以「休息」、「安眠」來看待「死亡」。

死亡沒有那麼悲壯,生活也沒有那麼熱烈。

生死在中國百姓之中,更像是一種自然,更像植物的枯榮,在春天發芽,在秋冬凋零,並不那麼驚動天地。

「善吾生」成為一種重要的堅持。好像孔子說的「未知生,焉知死」。對「生」的強調,透露著任何一種形式的「存活」都比「死亡」更有意義,變成民間常見的俚語即是「好死不如賴活」。看來低卑可笑的一句流傳久遠的粗話,用來觀看黃土層中出土的土偶,在卑微及沒有堅持的狀態中存活著,忽然會領悟到「賴活」中悲愴的含意罷。

彷彿最屈辱、最卑微、最沒有意義的「活著」,便是「生」的最本質意義了。

〈寵辱肉身Ⅱ──中國人像藝術種種Ⅱ〉
《詩經》中很少英雄,也很少使人椎心刺骨的悲劇。《詩經》中多是田陌水邊的男女,他們在歷史中沒有名姓,他們平凡安分,在農業的土地上世世代代生活著,有對愛情的戀慕,有失去愛情的憂傷,有戰爭,有流亡,但似乎都不曾嚴重到要寫巨大的史詩來讚頌與哀悼。

《詩經》的哀傷,像是季節自然轉換,仍然一貫著穩定土地上「人」的優美與節制,不會有極端的悲劇。

《詩經》一貫著「人」的平和安靜,好像在遼闊大地上,因為距離遠,看不清楚是喜是悲。

「人」自足圓滿於生活之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人」的喜悅與人的哀傷都如同自然,如同春天的楊柳,也如同冬日的雨雪,也因此使喜悅與哀傷都不極端。

《詩經》中的「人」都無名無姓,沒有表情的特寫,世代生活在大地之中,仰觀天象,俯察蟲魚鳥獸之跡,也因此確定了自己的位置,沒有非分的妄想,也沒有逾越。

中國的農業基礎卻建築在廣大而平凡的庶民身上,他們採桑、捕魚、農耕、鑿井;他們的生活裡很少有特別「奇」「險」的起伏,也自然不會有巨大的悲劇與失落;他們不是「英雄」「美人」,卻安分於「人」的定位,篤實可靠地活著。

《詩經》連故事都不多,也甚少曲折情節。《詩經》更多的是一種獨白式的心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平穩均勻的節奏、對稱和諧的形式押韻,也許都透露著一種四平八穩的生活罷。

農業其實是不需要太多冒險的。農業需要耐心,需要一種對土地的信賴,需要對季節轉換的感受,人的生死愛恨也就如同土地與季節,可以天長地久了。

中國美術的人像在春秋發展起來,如同《詩經》中的「庶民」,他們附著在青銅器的表面,無法獨立成人體的雕塑;他們一群一群地生活著,也不會突顯「個人」特殊的美。

〈寵辱肉身Ⅲ──秦俑與漢陽陵俑比較〉
「俑」是陪葬品,目的在於提供墓葬主人在死後的另一個世界享有生前同樣的生活。

作為陪葬品,秦俑製作的目的並不在於給活人欣賞,並沒有審美上的動機。

秦俑被挖掘出來是一種意外。以古代帝王的觀念,陵墓極隱密,不容易被發現,也絕無現代「展示」、供人欣賞的意圖。

秦俑是墓葬中的陪葬品,只在死亡的國度供墓主驅遣使用,絕無提供一般人審美的功能。

秦俑的五官、眉骨的位置、眼睛的形狀、臉頰骨骼的造型,唇形及髭鬚的剪法,無一不精準,頭髮的編紮,甚至用細的竹篾梳出一絲絲的髮絲細紋。

秦俑的製作可以說是「一絲不苟」。

中國一般的藝術,追求的是「大氣渾成」的寫意性或象徵性;秦俑「一絲不苟」的「寫實」可以說是中國藝術的特例。

秦的法律治國精神,充分顯現在秦俑身上,也因此使秦俑透露著中國藝術少見的陽剛、嚴肅、準確而且凌厲的風格。

秦俑有一種機警、如臨大敵的肅穆,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相對於楚文化同一時期的柔軟優雅從容,形成強烈對比。

秦俑駭人的氣勢是群體的,是群體生中共同意志凝結成的一致,個人離不開群體。

秦俑自發掘出土之後就在現址保存。沒有任何博物館足以收藏及展示這樣龐大的作品。

秦俑的現場即是秦文化的現場,每一具俑的個別性都消失了。在現場,只有秦帝國不可一世的耀武揚威的氣勢,並沒有個人。


在尚未完全清理好的坑洞裡,他們從泥土中剛剛露出頭來,彷彿大睡初醒,茫然地等待主人召喚。或者三三兩兩倚靠著,好像曾經橫死在戰場上的同袍,夢想著帝國的榮耀,死而無憾。

秦俑為中國的人像歷史提供了思考的方向,個人與群體,奴僕與主人,國家的榮耀與個人的自由……。

美,在時間的風沙中變成空洞的回聲。當一個巨大的帝國在一夕間覆亡,一個陵墓的奢華被掩埋了,等待數千年後一次悠悠的醒轉。

醒轉時,所有活過的肉身彷彿有許多話語要說,然而似乎又都忘了發聲的方法,他們仍然啞然沉默著,任人指指點點。

秦的法律,客觀、寫實,在中國人像上恍如曇花一現。

〈寵辱肉身Ⅳ──〈世說新語•容止篇〉的肉身驚寤〉
在儒家的體系中,「美」常常是一種罪惡和災禍。

「善」不能包容「美」,「善」變成一種對「美」的嫉恨。

在通俗文化中,所有流傳的美麗女子的故事,妲己、褒姒都沾帶著禍國殃民的邪惡性。

〈麻線鞋〉
鳴沙山下有月牙泉,在金色起伏的沙丘,一汪碧綠透亮泉水,彎彎的月牙,搭配著沙丘優美弧線,像是古老阿拉伯湛藍夜空裡的新月,安靜、纖細、純粹,是每個夜晚一千零一夜故事的開始。「沙不涸泉,泉不掩沙」,上千年來往過的人都留下了對這奇蹟風景的描寫。如同佛弟子合十微笑,聽了一段梵音經文,除了歡喜讚歎,好像沒有多餘的言語。這樣乾淨的沙,這樣乾淨的泉水,這樣乾淨的僧侶穿著踏過沙丘和泉水的麻線鞋,使我覺得腳趾和步履都一樣潔淨了起來。

走到沙丘高處,遠眺月牙泉。遊客遠了,言語笑聲遠了,可以聽到風中鳴沙,很細微的叮嚀,像一種頌讚,也像心事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