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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探路�王定國

2018年01月12日
探路�王定國.印刻

〈姊姊〉
1.窮人家的悲傷都很簡短,事情辦完後地上掃一掃,流淚都在別人看不見的半夜裡,過幾天後什麼都照常,頂多每個人的神情較為呆滯,眼睛總是看著莫名的遠方。

2.母親繼續踩踏著她的縫紉車,每天低著臉踩到深夜。我安靜地坐在她旁邊寫功課,那年剛好過了十歲,已經懂得沉默寡言,不像她以為悲傷過了就可以把一切忘記。
或者也可以說,我本來就不想忘記,所以一直不敢悲傷。

〈天寒〉
雪融之後,天還沒轉暖,春節期間小住的山間卻下起雨來。
雨是那種瀟瀟雨,無聲無息混合在闇黑的夜色裡,約莫灑遍了黑瓦後才滴答下來, 落水聲沿著前廊逐步漫到屋背,一瞬間彷彿圍繞著整棟屋簷。有別於都市的雨都是空中雨,不論大小都是窗外的過客,窮鄉僻壤的雨則是直接落在土裡的,像在大地穿洞,一窪窟都是它們踏踏實實來過的路跡。

〈純白〉
一個人如果什麼都沒有,也就只剩一股勇氣用來傻傻應對吧?

〈低調的奢華〉
那是個貧與富如此涇渭分明的世界,原來新時代的窮人已被隔開了,他來到這麼深幽的門禁下自然裹足不前,豪宅根本不屑於讓他進來,以免真正有錢的客人望而生畏。面對富豪來說,這種門禁森嚴的孤高境界便就是所謂的低調,低調這兩字顯然好用,用來自欺欺人,既可掩飾奢華的極致,也能讓那些狂妄自大的傢伙安心套上謙虛的外衣。

〈兩個人的寫作〉
雖然經過了診斷,難免還是有一種濃濃的焦慮不斷襲來,來的時候沒有跡象,像個安靜的影子來到窗邊,凝視,徘徊,久久不語然後悄悄離去。我後來慢慢摸索,才發覺那個影子也許就是我自己,他回來眷顧現在的我,想要和我說話,一時找不到共同的腔音,只好默默地在我周遭盤桓起來。
那些難眠的夜晚,我開始回復寫作。
剛開始只想安頓情緒,試著找回十七歲的文學心靈,沒想到落筆之後,每個句子瞬間成形,整段文字彷如依循著他的意志娓娓道來。我的筆墨借他揮灑,於是他開始大量說話,恰似兩人一起寫作,使用共同的筆觸,不容一字風花雪月,彷彿 重寫著一個完整的生命,乃至夜深時刻一直無法關燈。

〈黃昏寫作〉
現實上的建商和作家角色太過衝突,兩種情境放在一起,好比火車撞進了寧靜的港灣。不然以前我還有個意外的頭銜呢,叫法院書記官,穿著黑色法袍坐在地檢處的偵查庭上,每次的筆錄都是當庭親手親筆,台下雙方叫陣如同沙塵漫天,時間不容我一字一句細膩描述,只好盡求筆下潦草飛快,文字再怎麼洗練也寫不出那些多餘的吶喊。

就我所學,無論商賈、作家或書記官,三種面相各分其殊,意義上不兜不合,實則也不曾看過有人這樣集於一身。我也是直到最近幾年才真正靜下心來,通常都是每天五點前後的下午,試著拋開種種無謂的繁瑣,打開車門馬上進入回程,彷彿要從砲聲隆隆的戰場回到平靜的後方。

這時的黃昏還有日落前的微光,白天快要過完,夜晚還沒來,窗下暫且不用開燈,於是桌上似乎額外多出了半個時辰,很像我們小時候吃完便當留下來的滷蛋,捨不得的東西最有滋味,這即將消逝的暮光彷彿就有那種餘香。

〈隱地之人〉
1.小說的虛構反而讓我覺得萬物更加真實,我既可隱於大地又能遨遊其中,藉著別人的嘴巴說我自己的話,頗適合我這孤執的人躲起來竊竊私語,又能適度表達一種對於人性困境的同情,不像寫散文常要暴露私己之事,顧著求其真,難免就要素顏相見;這還算好,最怕後來沒事可寫便悄悄地開始搽脂抹粉,那還不如直接回到小說裡去弄假成真。

那麼,又為什麼回頭寫起了散文呢?啊,長篇小說完成後,才發現內心深處還有一種小說無法承載的空虛,恍如走了一趟過去就讀的母校,便流連在那些課桌椅的記憶裡走不回來了。文學可能就是這樣的吧,覺得它無用,繞了一圈回來還是找上它,像一盞老燈將熄不熄,路人都走遠了,只好陪著它留下來,在這一條老巷口上依偎著它微弱的光。

2.不再年輕總有一個好處,懂得這種溫暖的叮嚀也算是文學的滄桑。

〈一個人的簽書會〉
1.微風吹著人影,飯店的廊簷下搖曳著九月的扶桑花,慕名而來的隊伍蜿蜒到窗外斜對面的牆角下了,晚到的人只好曝曬在午後的陽光中。我心疼著那一個個撐傘而來的讀者,只好加快了筆尖的揮灑,多麼希望每簽一本書,那些排在最外面的 背影就能稍稍往前挪進一點綠蔭裡。

2.待我真正清醒過來時,窗外果然還是空無一人,陽台上仍然開著單薄的木槿花,看得見的天空依舊是藍與白的平淡,可見馳騁過頭的思緒折返後,重新要面對的還是寫作這條路上的孤單。

3.若以這天午夜的簽名進度來看,顯然我是落後了,彷彿還沒跨過那天深夜的台東。幸好後來我又重沏了一壺茶,迎著晨光慢慢湧來暗室,想像自己擁有一萬個知音,他們正在各地的書店裡引頸等待。然後,嗯,美好的時刻總算來到了,終於見面了啊,我的親筆簽名貼心地躺在你所看到的扉頁裡,那三個字是多麼充滿著神奇的朝氣呢,猶似帶著一副睡得很飽的笑顏。

〈離場〉
1.無甚改變的一年,只多出了一條軌道,寫起了散文。
同樣都是寫作,對我來說,散文要比小說難,難在使我不自由。如果小說是看他人,散文無疑就是找自己。找自己何其難,挖太深像自戀,挖太淺怕失真,若是每次剛好不深也不淺,那就更沒什麼好戀棧,寫作本非輕鬆事,何苦還要窮念一套經,不如有空四處泡茶聊天。

不然就要有學問,無所不知又能信手拈來,行文處若是非我不可也只需要小露面,只管一路跟著學問走,大瑜掩小瑕,澄淨的天空根本不怕一朵小烏雲。

可惜我既不自戀,學問卻又沒有,加上平日深居小宅,散文可用的生活材料可說空前的少,一篇散文千餘字看似好交差,每週一篇可就有點難琢磨。年輕時不知何謂散文反而好寫,三十年後拾起老筆寫初心,才發覺以前是天真浪漫打水漂,如今則是涉水過膝撿石頭,撿得回來是記憶,撿不回來像失憶,風蕭蕭兮湖水寒,何苦那年丟了那麼多石頭呀,很多很多早就被時間的洪水沖走了。

2.小說一直使我念念不忘,畢竟因為只有它讓我感到自由,允許我大量說話,遠離俗世又能關懷他人,且又可以盡情擁抱我所牽掛的人。

然而,突然換軌行車也不能走太遠,若是逾月難以成章,眼看散文庫存又將用罄,說什麼都不能眷戀,只能暫且又把小說擱下,回頭再續幾篇散文的衷曲。如此反覆周旋,頗像個廚房生手一次顧兩爐,跑來跑去都是為了添柴薪,免得這邊滾燙了,那邊卻又冷落成為灰燼。

一直到半年過後,慢慢適應了偷天換日的情境,寫作的意趣這才稍漸浮現出來,有時半夜拉它幾下懷舊的小胡琴,有時黃昏裡吹起有點孤單的薩克斯風,兩種文體各在不同的腔調中發聲探路,在這臨老歲月,好有一種想要挽回文學殘夢的蒼涼之美。

張瑞昌〈寂寞的雙刀流〉2017年1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
1.他的小說是直球對決,屢屢在音符飆到最高時戛然而止,然後頭也不回毫無眷戀地畫下句點。你總覺得那故事似乎還沒講完,有著一種淡淡且無言的憂傷,可他就這麼一句話,「其實我不是故意的,我看重的事物往往就是這麼微小」,那樣似有若無的回答,宛若一球入魂般的決然。

2.關於小說與散文的投打差異,王定國已有個言簡意賅的形容,他說,「如果小說是看他人,散文無疑就是找自己。」然後這個打擊天才如此剖析,「找自己何其難,挖太深像自戀,挖太淺怕失真,若是每次剛好不深也不淺,那就更沒什麼好戀棧。」像個精算師一樣的揮棒,準確地拿捏每一次的擊球點。

3.人們都說天才是寂寞的,建商與作家的身分更是充滿矛盾。他的行文也毫不避諱,甚至像解密般訴說他如超人與記者角色的轉換,告訴我們何謂優雅?低調的奢華是怎麼一回事?職場生涯的浪裡來浪裡去,他化作一次又一次的揮擊,直到他寫〈我的月光〉,一句「人生什麼最難,我覺得是欲望。」帶出「想要作一個有格調的人,有時竟然是需要軟弱的。」文章論格調,他不以華麗詞藻堆砌,說的只是一顆柔軟的心。

4.我總以為王定國的散文時光機是一道任意門,每週來去自如,令人讀得趣味盎然,以致每逢假日當班時,無不引頸期盼。但他卻謙稱自己「三十年後拾起老筆寫初心」,說得無比輕鬆愜意,在〈離場〉之作寫著,「以前是天真浪漫打水漂,如今是涉水過膝撿石頭,撿得回來是記憶,撿不回來是失憶。」似是雲淡風輕,實則痛快淋漓,直是一場電光火石的暢意打擊。

5.王定國左手寫小說,右手寫散文,已習於認真當一個寂寞的「夜行動物」,以其龐雜的商業作息還能安安靜靜獻身於文學,何嘗不是台灣文壇相當罕見的雙刀流呢?

張瑞芬〈月光城堡──王定國攻略〉2017年1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
1.一千字左右的散文極難寫,接近於小說裡的極短篇,剛起步就要收尾了,主題須扣得緊,沒一個字可浪費的。即使是知名且有經驗的作家,寫作這種每週見報的專欄,照我的估算大概良率僅有一半,少數的例外大概柯裕棻和黃麗群,現在又多一王定國。王定國這系列專欄還擅長寫人,你瞧他寫作家陳列慢半拍溫吞吞的神態,林文義在熱水器旁陽台的振筆疾書……任何人給他的紅外線雷達眼一掃,都像李安掌鏡般痘疤雀斑纖毫畢露,無比真實。實則我一點也不想落到他的眼裡,但隔著一杯早餐咖啡讀一個聰明人的心事倒是愉快。

2.王定國小說頻頻獲獎,有人說他擅長赫拉巴爾般的喧囂中的孤獨,也有人說像孟若的短篇,用簡單的故事呈現人生的不簡單。他自言寫作如釀酒封罈 ,沉澱攪拌後,浮上來的寫進小說,飄成煙霧的變成詩。散文之於他,是在有限的真實中躑躅,找不到定位的惶惑。

3.人生行路,煙雨江湖,那些說不出口的壓抑,內斂而極具美感的敘述,精準語言加正刮倒削的幽默感,到了散文,蛻變成暖色調的踽踽獨行,街燈探路,猶如雨水滴落,在寂靜的水井中迴響。一圈圈盪開,無止無盡到天邊。

4.王定國自言寫作這系列散文的過程是和小說同時並行的,猶如廚房生手一次顧兩爐,難免「這邊滾燙了,那邊又冷落了」,但或因如此,小說和散文產生的互文性,也像花瓣飄落土裡,化作春泥又護花。

5.而〈低調的奢華〉與〈低調〉,講的就是財大氣粗的派頭與心態了。對真正的富豪來說,門禁森嚴的孤高(「我不想散步時碰到熟人」),就是所謂的低調(「四戶打通外圍陽台弄成走道,以便晚餐後可以繞著行走」)。「低調」二字,既作為自欺欺人,掩飾奢華,也能讓狂妄自大的人套上謙虛的外衣。連看預售屋的迎賓車都得曲徑藏幽,上演007的戲碼。那隱身樹叢,拿出望遠鏡眺望車影離去,想知道顧客可能流落何方敵營的售貨員,「機敏地穿越了自己的視野,彷彿終於縮短了貧富差距,用一個小小的鏡看透了人間社會的薄情」。這也太有畫面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