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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何不認真來悲傷

2018年02月04日
何不認真來悲傷�郭強生.天下文化
其實我們都不正常,何必再繼續假裝?

逼視讓我受傷的記憶,證明我不再懼怕面對。就算偶有黯影反撲,也只像遙望對岸的濃霧。

快樂的回憶只能點到為止,否則就要驚動了失落與遺憾,偏偏總有久遠的往事偷渡上岸……

生與死,愛與愁,所有的堅強都是不得已。就讓悲傷成為記憶的光……

【春餘】今生一場聚散已足夠
〈何不認真來悲傷〉
1.面對過往的幸福,對我而言,遠比回憶悲傷還更需要勇氣。

2.幸福的記憶卻讓我感覺軟弱,因為發現曾經自己對生命的流逝毫無警覺,總要等到成為記憶後才懂得,那就是快樂,而當下只道是尋常。
中年後不敢多想那些無憂的過去。無憂源自無知,不知道煩惱有父母在頂著,不知道何為生老病死,不懂得無人共享的快樂,其實不算快樂……

3.已經六、七年了,我們都早已習慣這種形式上的親情。已經很久,對於彼此都存在著不撕破臉就好的應對方式。

4.一旦說了,就會有期待,到時等無人影,情何以堪?

〈請帶我走〉
所有的痛,父母畢竟已經都走過來了。怕痛的,其實是我們。
那麼,父母究竟該不該讓孩子從小就明白一個道理:一個家的存在不是天經地義的,而是他們用了多少的辛苦與容忍才換來的?

〈四十四〉
1.我又不是沒有能力獨立門戶!想到朋友們的父母都開始巴著子女不放,父親的態度讓我有一種自作多情的難堪。

2.撇開我的父母他們自己的婚姻問題不談,在我成長過程中,父母給我的家教與對我的啟發,絕對是此生受用無窮的一種「庇蔭」。但家,也像世間所有的陰晴圓缺,不會永遠是課本中所歌頌的溫暖懷抱。在我們的道德傳統裡,只教會我們盡孝二字,省略了太多其他。

〈一個人面對就好〉
1.對我這位應是不惑之年的朋友,他的另一種不知所措才要開始。由於都是單身,我更可以理解,單身子女對父母這份無法割捨的牽掛。已成家的朋友,再怎麼說,配偶與子女的排名還是在父母之前,無庸置疑。

2.往好處想,你沒有手足間的說三道四,有時,那比陪伴照護本身還更磨人呢!

【夏暮】我的一生獻給你,才知幸福是吵吵鬧鬧
〈母親不像月亮。像太陽〉
1.轉眼二十多年過去,才從美國念書回來的我,看到這個家確實是破舊了,堆滿了舊衣與舊家具,一副欲振乏力的樣子,像極了我媽那時的心力交瘁。

2.但是在她那個時代,生兒子還是很重要的。她很厲害,一生就是兩個,一個不成家,一個不回家。
讓母親這輩子最驕傲、卻也最傷心受累的,結果都是同一件事。

〈一個外省家的由來〉
1.想當年他也不過二十年少,什麼都沒了,只有一條命。

2.外省的家庭無論怎麼說都是殘破的,不是少了外公或外婆,就是沒見過爺爺奶奶。老家的故事,也不是每個父母都愛說,因為不想把自己的遺憾、內疚、恐懼、悲傷傳給下一代。
我們不敢多問,但也無可避免地,一點一滴將那些不可說的破碎,內化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3.家之所以為家,就是因為那些跟隨著父母長輩過日子的痕跡刻紋。

4.所謂的外省家庭,如果要我形容,就是一群很早沒了爹媽的半大孩子,摸索著成長,就地取材弄出了一個家的樣子,在戰後學習遺忘,學習重生,然後凋零。他們留給台灣的,又豈止是牛肉麵與饅頭而已?

〈失去的預感〉
1.一個人的生命怎會在短短幾天之內,如一杯水被倒去大半?生命之有限原來不過就一個手掌的份,一下子就握不住了,就這樣全流光了。她的憔悴與不堪折磨的悲傷,全寫在那張枯黃削瘦的臉上。那當下我整個心冷了,我恍惚明白半年來的抗癌艱辛都將付諸流水,我即將要失去母親了!

2.多年後我才驚覺福克納的小說何等逼真,在當時我確是聽到了死神腳步,卻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我該做什麼,我還能做什麼。
結果接近不惑之年的我,只能又做回了母親的小兒子,對她說:我好害怕。
母親聽見我的話,很平靜地回答:「別怕。我十三歲就沒有母親了,你都三十好幾了。」
然後就盡在不言中了。
一直到她過世前,我們都沒有再提過跟死亡有關、或有任何暗示聯想的字語。

3.母親叫我不要怕,我卻忘了問她,那妳怕不怕?

4.當時並不知,連我整個大學四年都將會是籠罩在母親之後病況不斷的陰影中。

5.人生之苦,得不到是一種,辛苦得到了卻發現並非原來的想像,那是另一種。杜鵑花城的歲月,我沒有過黃金年華的心情,時常在一種恍惚的狀態,心裡總記掛著,我們這個家接下來怎麼辦?

〈婚姻的傷感〉
1.夫妻中不需要哪一方有重大惡習,只要有一方不停地付出,而另一方認定何必多做,反正有人甘願付出,這個家就永無寧日。

2.小時候不懂母親性格暴烈是為了什麼,直到她老病後,再也沒有那種像馴獸一樣的精力盯緊父親,我才看懂,母親對父親一直仍有期待,以為至少走到晚年可以老來為伴。對於已無法再像以前那樣一肩挑的母親,父親卻開始出現了淡然與疏遠。

3.我想不起來上一次看見父母親牽手是什麼時候了,在街上總是一前一後各走各的,更別說擁抱或攙扶。這樣的婚姻其實並不少,是責任與義務讓兩人繼續在孩子面前扮演父母角色。

4.我很後悔,其實有些話還是藏起來比較好。畢竟,很多婚姻不是靠感情走下去的。

〈搖到外婆橋〉
1.那是鄉愁的密碼。故園不再,太多的眷戀已無益,卻又無法完全割捨,只好將情緒記憶用一道道簡單的醃菜代替。不用太複雜,卻絕對道地。也只能當小菜偶爾佐飯,幫自己找到歷經生離死別後的一點平靜。

2.當時不知道,能吃到母親親手醃製的家鄉味泡菜,也只有那幾年時光而已。

【冬噩】為什麼總是家人,傷我最深
〈微溫陰影〉
1.他聒噪又沒耐性,總愛打斷我說話。後來才發現,這就是他治療我的手法,每聽到我開始往一個死結裡鑽,他就要打破我這樣的模式。有一回我說到聲淚俱下,他卻突然站起來說:「時間到了!」我忍不住抗議他怎麼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他睜大了眼睛回答我:「你以為每一節四十分鐘是隨便訂的,沒有它的道理嗎?」
原來那也是一種訓練,不論陷入什麼樣的情緒,必須練習說停就停。

2.有些傷口永遠不會好,我們只是學會了如何躲開,那些穿透記憶,會照見皮骨的陰冷放射線。

3.直到今天仍說不上來,那種又涼又暖的情緒究竟是什麼。但這回,我只略略惆悵了一會兒。活著,便是要隨時隔離那些惘惘威脅著自己情緒的陰影啊!──
雖然我也知道,陰影的邊緣上總還勾纏了一些情感的殘絮,或閃著稀薄的微光,但是一起將之扯斷埋藏,是必須的代價。生存的功課總要反覆練習,只要能不再陷入黑洞就好。被隔離的記憶,在堆得太滿的二十年後,才終於有了重新打開清倉的勇氣。

4.中年之後,從電話中一再接獲不幸消息儼然已成難逃的宿命。

〈誰在燈火闌珊處?〉
1.說不上來眼前那個搓湯圓的畫面在心裡勾起了怎樣的一種想像,但確實有種模糊的觸動。一顆顆搓好的湯圓,一種安靜規律的動作。有一點寂寞。有一點甜。

2.那個伴侶沒有特徵容貌性別,只有一種認真的姿態。或許我並非想挑選那樣的一個伴侶,更像是,我認同了那樣的姿態……

3.甚至我懷疑,自己至今所有在課業與事業上的努力,都是潛意識裡想對我父母的彌補,即使如此,人生有一部分的快樂與悲傷我永遠無法與他們分享,仍是最大的遺憾。只有那麼一次,跟母親提到了自己的失戀遭遇,眼淚一發不止。不知怎麼安慰我,她最後只好搬出自己的情傷,與我交換了她的祕密。

4.我們這個家,一直是被太多的祕密糾纏控制,一家人真應該再這麼繼續過下去嗎?如果母親一直為了外公對她所做過的那些狠心事不解而痛苦,對自己的丈夫為何始終不同心而心寒,至少她的兒子從不希望與她成為陌生人。
母親過世時我曾慶幸,母子一場,我對她到底從沒有過欺瞞。雖然對她來說充滿了震驚與痛苦。儘管在她走時仍舊懷抱著我可能會改變的期望。

5.二十五歲出國念書,沒想到從此之後,便一直過著過客式的宿舍人生。花蓮到台北,一週裡總在不同的地方停留,卻沒有哪個空間是不可取代的,我隨時可以起身離去。
忘了已經有多久,沒人會等候著我的歸來。但,我依然掩飾得很好,總是可以隨遇而安。

〈獨角戲〉
1.即使是大年夜,台北總還是有亮著燈的酒吧,供像我這樣的人取暖。
曾經以為自己不需要。但,寂寞讓我成了跟他們一樣的人。

2.今年,過年成了我的一齣獨角戲,我越是努力地想演得有板有眼,卻越是感覺到一種無能為力。那種無以名之的不安與灼燙的孤獨感,讓我無法克制想要喝兩杯也無法獨自一人的靈魂翻攪。

3.因為一切尚未過去,連書寫這件事的本身也缺乏某種確定與必然。
記憶還在喧囂譟亂,新的顛覆與逆轉又迎面而來。一邊書寫,一邊不時聽見命運在身邊追趕呼嘯。越是企圖藉這些文字安頓長年驚慌的靈魂,越是發現無常的滾輪加速催奔。
真正的療癒或放下,和解與同理心,也許還要等上另一個二十年。畢竟,人生還未到落幕。現實與小說不同的是,現實只能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不像小說,必然會有收尾與結局。人生的結局,連當事人都未必能清醒地目睹,更何況洞澈?
既然人生還要這麼過下去,該做的該記得的,逃也逃不掉。就怕是,到了真正落幕時刻,唯一最後活下來的那個人,早已放棄了還原過程的衝動。

〈說不出口的晚安〉
1.母親先一步告別,彷彿預知了我將獨自面對家散人亡的未來,不忍讓我更狼狽。

2.多少同志朋友都一肩挑起了照顧父母的責任,因為成不了家,因為成了家的兄弟姐妹認為理所當然。朋友繼續緩緩訴說著:「母親死後,有一天我下班從捷運站出來,突然停下匆忙的腳步,才意識到我已經不需要再像從前那樣,一下班就十萬火急趕著回家了!我已經輕鬆了!我可以過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我聽到這裡鼻子一酸,知道他一點也不如自己所說的那麼灑脫。

從社會制度面就看得出,我們的文化在鼓勵我們往前看,對終將或已經逝去的,一定要學習放手。悲傷太久是不健康的。英文中有一個字,grief,不好翻譯,一種在哀傷裡難以自拔的憂鬱。弗洛伊德便認為那種不肯放手的偏執是病態的。直到前幾年讀到文化評論教母級的茱迪絲•芭特勒持不同看法,認為沉浸在失去中才會讓我們重新建構自己是誰。在原來的人生中我們都被社會矯正力量所管轄,只有當失去時,我們才有機會從那個缺口中步出看似正常的人生,看到以前所看不見的。
我現在懂得了,grief為了傷逝,何嘗不是對生命真相的另種直視?
原來我最需要的是讓自己好好傷逝,如同給自己放一個長假,不必再時時刻刻撐起,那個苛求完美的自己。

3.我在那一刻突然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我已沒有一位親到可以訴說當下心情的人了。

4.哥哥的死訊讓我直接墮入一種失重的恍惚。

5.失戀容易找到聽眾,但失親不能。
安慰失戀的人可以用插科打諢,但弔慰不能。

6.生離死別我不陌生,陌生的是這種孤立。
母親過世時身邊有父親。老友過世時有共同的朋友。但這一回,白髮送黑髮的父親已不再是能取暖的倚靠。連最後以為還有可能有的一絲親密關係也都不再。我仍然走進了教室裡打開講義,甚至沒讓任何同事知道。以為這樣的假裝,會讓懸崖邊上的風不再勁猛,想看看自己究竟能不動如山多久。

7.被拋棄者從來都不可能聽得懂拋棄者所給的理由與解釋。因為那都不是真正的答案。被拋棄者越不明白,越會讓拋棄者對這段關係感到厭煩,並為這樣的厭煩找到想要切斷的合理動機。

〈關於痛苦的後見之明〉
1.在電影中,安排一個感人的和解很容易。但生活永遠還在繼續,只能說在那一刻警報解除,而未來的生活仍是未知。我沒有悲觀的權利,當下亦沒有樂觀的條件。

2.我恍惚明白了些什麼。
他憤恨的對象也許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他無法接受的是,在我面前他成了一個害怕孤衰而終的老人。

3.即使求饒,該來的痛苦並不會高抬貴手。每一道難關,每一種痛苦,都像久別重逢的老友般,熱烈地企圖向我們介紹有關生命的深度與重生的可能。但多數的時候,我們就像閃躲推銷員一般,只想匆匆繞行,不想回顧。

【霧起】不過是陌生人
〈兒子與弟子〉
1.讓我驚訝的是,在家裡總要與母親斤斤計較,一步也不讓的父親,卻總能吞忍得下他那些得意弟子們對他的不敬?

2.就像《李爾王》中那個關心父親但嘴笨的小女兒,我從不曾像他的學生們,當有需要的時候,非常懂得如何討好老師。
我卻不懂得討好父親。以為自立無所求,讓父親以我的成就為榮,才是對父親的最好回報。

〈一廂情願的幸福〉
1.有些生命的陰影可以反覆訴說,只需直白陳述,冤有頭債有主,幾個字彙如貧窮失學家暴凌虐就可讓人不忍,控訴都能斑斑舉證,不必對家人於心有愧。
但太多並非見骨見血的陰影,幽幽地在潛意識中如偶爾的失眠,說不出確實來龍去脈,你只求趕快能夠入睡,因為第二天醒來好像一切又會沒事。
大家看你的家庭也都很好,你沒有抱怨的理由。

2.「所有幸福的家庭都長得相似,但不幸福的家庭卻都各有各的樣。」
這是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妮娜》的開場語。托翁用「長得相似」是神來之筆,我一直懷疑這是文豪的反話,諷刺世人所謂的幸福有固定模式。
大多數人對「家」的認知多麼樣板。幸福與不幸福的家庭,好像我們外人一眼都能看穿。
幸福這字眼太抽象了,所以才讓人類擺脫不了羨慕與忌妒,總有不滿與猜疑。就連對成功的定義,我們都對年輕人宣導它多元的標準了,但對於家庭,目前為止絕大多數人還是認為,「一定要幸福」是家庭存在的終極理由。

世界上有哪些事是想成功就一定會如願呢?
對於家庭這檔事,我們卻能夠非常堅定地一廂情願下去。
可不可以說,成家是為了學習人與人相處的進階挑戰?家庭除了保護與養育以外,提供更多的是對人性的觀察與理解呢?
只要講到家,從小我們接觸到的都是感情化的字眼。愛。溫暖。幸福。安全感。難道家人之間只需靠感情,而不必用到理性判斷與客觀智慧?

不,學校社會都不會跟我們說這樣的實話。無怪乎,到最後「幸福家庭」都只有一個樣子。
對某些人來說,家庭帶來精神上不同等級與形式的暴力,且總夾雜在也許更多是屬於和樂融融的記憶之中,讓人無法察覺。
到底有什麼健康安全的管道,讓人能抒發、甚或理解,那些揮之不去、看似庸人自擾的不幸福記憶呢?

3.如果我們太熱中於相信家庭是為了幸福而存在,幾乎是神聖化了家庭的功能,恐怕我們就永遠只能在社會悲劇發生後,急忙找出一隻代罪羔羊。
一個外遇後破碎的家庭,托爾斯泰便用了這樣的長篇大論,一般人又怎能說得清相對沒那麼嚴重,卻已在人格中造成死角的瑣碎?

4.畢竟,極度的悲慘與人人稱羨的幸福都是少數,說不出口的缺憾與選擇性的遺忘,才是大多數人成長的過程。
我們都可以把失戀翻來覆去說得鉅細靡遺,但對於從家人那兒得不到的、遭背叛的、或被誤解的情感,卻總陷入失語。

5.孩童們都具有一種小動物般的忠誠。在他們很小的時候,父母是他們的一切。有時在街上或飯館裡,會看見某個母親近乎歇斯底里地責罵小孩,小孩這一會兒被罵得淚眼汪汪,下一會兒卻又拉著母親的裙角討好地磨蹭。

6.不也就是因為孩子對父母完全的信任,才讓許多在婚姻裡滯困衝突煎熬的父母,決定為了孩子再忍一忍?

7.逆倫又是怎麼回事?或許就只是因為,孩子不會永遠是孩子,曾經那種無邪的忠誠就是會消失。好像在他們年幼時被裝置的某個晶片軟體,突然某天就到期失效了。他們不再是你一手養大的子女,他們現在的身分叫做「陌生人」。

8.事實上,很多家庭裡都會有這樣的陌生人存在。有可能是家中任何一分子。一旦忠誠與信任消失,即使結髮,縱使骨肉,都不過是陌生人。

偏偏跟這些陌生人,我們還要在一個屋簷底下生活,想要脫離還得經過法院程序。聽多了那些教育專家開口閉口愛與關心,體諒與溝通,有時真想反問,如果對方連對這幾個字的理解都跟你不同呢?我們豈會跟街上的陌生人討論彼此該如何體諒與溝通?

9.當他們是陌生人,就不會有無謂的恨或期待。對他們付出同情與關心,才會不求回報。因為是陌生人,才能等待彼此有重新認識與接納的機會。紀德曾這樣寫道:「對於與自己不同的人才需要有愛……」
但愛與體諒太偉大了,我只能先把發生過的從記憶中洗掉。像是一切先暫時歸零,而不再陷入反覆的情緒糾葛。
家人未必是最熟悉的人,我是說真的。

【霜降】青春讓人惆悵
〈相逢不恨晚〉
我常自問,母親在世時,究竟有哪些讓她快樂的事?
我指的不是以子女家庭幸福為己任的那種快樂。許多做子女的大概都沒想過,父母們在年輕時曾擁有的某些快樂,有多少後來在兒女面前都隱藏了?或是被生活磨損到再也引不起同樣的興致了?
闔家團圓、子女功成名就之類的,也不過是父母人生後來僅剩的安慰,要說那就是父母的快樂,未免太自我為中心。

〈消失的聖誕樹〉
母親曾就讀教會小學,父親也留歐數年,或許對他們來說,聖誕樹並不具宗教意涵,而是召喚著人生中某一段的美好。

〈電影散場〉
讀過太多小說或散文,作者是完全自我為中心的。他�她不能接受父母的不完美,也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的過失,最後都是溫馨的懷念,或是淡淡的、無傷大雅的幾聲嘆息。
最近看了由普立茲戲劇獎改編成電影的《八月心風暴》,那樣赤裸而真實地描述了子女對父母婚姻的一無所知,讓我終於有種從壓抑的悲傷中被釋放的感覺。

〈歲月的塵埃〉
1.父母都不是虛榮浮誇之人,否則也不會讓我念了那個時代的男生都不會選擇的文組。我也常自嘲一人飽全家飽,在文學閱讀與創作上下了那麼多工夫,至今仍然覺得豐富值得。但,如果只顧自己就好,人生又剩下什麼呢?

2.想到父母當年也都是白手成家積攢,給過我這麼安穩的童年,但該是我接手維持的時候,我卻沒有能力讓這個家不露出殘敗。

3.我或許可以辯說,當初是父親把我趕出去的,照顧父母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如果沒有親兄弟掣肘的話,也許一切會不同。但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容不得無謂的假設。

【清明】所有的堅強都是不得已
〈我們都一樣〉
1.就像其他許多的社會運動,一般人多麼容易就掉進了簡單的對立衝撞,古今中外皆然。
你永遠無法、也無需向仇恨者「證明」什麼。無須證明自己,只要能了解的人懂得你就好。所謂的社會價值觀,都是太虛妄的恫嚇,身邊真正在乎我們的人才是我們的社會。我的老友承認過去是他的無知,他對我的看法沒有改變,反而是對某些教友的言論開始不以為然。

2.大家都有故事,但也往往因害怕外界眼光而說不出口。說出口才發現,人生到最後大同小異。都有滄桑,也都寂寞,但求一份心安理得而已。

〈誰配當親愛的?〉
1.並非得到了愛才讓我們成為一個幸福或完整的人。更重要的其實是,在發現自己被愛矇蔽、或失去了愛之後,我們成為了一個什麼樣的人。

2.日本影帝高倉健的遺作《我最親愛的》,我看到最不完美的人世間,人們還能完成一點什麼樣的情愛。

何以需要如此大費周章?原來是,女人連男人喪妻後的心情該如何撫慰都做好了安排,知道若沒有這一趟孤獨的沉澱之旅,他不可能好好地與她真正道別……
他其實早就是妻子「最親愛的」了,他終於明白。只是他們之間從沒有過轟轟烈烈的愛火,有的只是各自許在心裡的一個盟誓罷了。

說愛太容易,親愛的這三個字也已被使用得輕佻的年代,惟有忍受寂寞,或許才能維持住自己人格的某種高度吧?

〈沒那麼簡單〉
1.看著這群無人幫他們跑腿處理事務的老者,掙扎著在這個資訊紛雜多元的快速變化社會裡求活,我原本的焦躁不耐煩立刻化成了同理心。在萬事皆將以電子網路服務取代人工的不久將來,我這種現階段就已跟不上e化腳步的中年人,老來處境比起眼下的這群只會更慘。至少他們還能找到一個真實的窗口,而不是虛擬的語音按鍵。

同時,我彷彿看見我的父母,在我尚未回國的那些年,勢必也同這些老人一樣,戰戰兢兢地自力更生。那時才三十多歲的我,何嘗想過生活雜務可能對他們造成的負擔?因為他們從來沒跟我抱怨過,讓我一直以為,我的父母是很能獨立生活的老人。

母親死後,父親恐怕才明白快樂銀髮族不是吃喝玩樂就好了。沒有了母親有條不紊的家事管理,他開始捉襟見肘,生活終陷入一片混亂。

2.醫院才更是高齡化社會的最佳縮影,獨居老人突生急病時該怎麼辦?

3.我們都無法預想自己到七老八十,會變成一個怎樣無助、或如何痴橫的老人。衰老,不是增加幾條皺紋而已,而是會把生活裡原本最簡單的一些事,攪成了千頭萬緒,沒走到那一步的人,都只是霧裡看花。

〈我不過是假裝堅強〉
1.當生命中有一大塊變成了空白,並非事物消失,只是它們化成了不可見的重量,這種不能,也不願放下的背負,或許,便叫做愛。

2.因為太明白這種孤獨的代價,我知道自己早就沒有訴苦的權利。沒有人生來就需要這麼堅強,所有的堅強都是不得已。

3.我習慣了咬牙與隱忍,從不奢想老天給我一個全然不同的人生,甚至擔心,我根本也不能適應那樣的喜樂小日子。但是能不能,也讓我有一次機會,再像孩子那樣哭一次?有沒有人可以把我當作孩子一樣摟住我,不要再對我說,你要堅強,而只需寬容溫柔地告訴我,好啦好啦,不哭不哭……
只要那樣就好。我要的,也只是這麼多而已。

〈如果可以不再有後悔〉
1.這一年的驚濤駭浪,不能說已風平浪靜。人生教會我的,不過就是永遠準備好面對可能的下次風雨。該現在做的就不要再遲疑了,總要有些取捨,人生沒有所謂的贏家,不過是看誰能在不圓滿中盡量求得一個平安。或心安。

2.從美國回到台灣,一直在過著從這個宿舍到另一個宿舍的日子。雖然在這個宿舍裡已度過了十五個年頭,但是我在這空間裡存放的只有書和衣物,一直不敢多添長物。

3.十五年的時光又要如何打包呢?

4.在宿舍的最後一夜,我走到屋外前的小空地上,點起了一支菸。當菸頭燃盡,我的心已平靜。
是的,只能交給時間。所有的缺憾與悲傷,終會過去。

5.我已不期待回覆。只是心情上還是習慣有一個對方,讓他知道我在做什麼。會不會有一天,當我不再教書不再寫作也不再出門,除了主動像這樣發出電子訊息外,將再也無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悲傷是記憶的光〉
1.一代代,一戶戶,都是同樣的故事周而復始,隱藏著,糾結著,一說多了就要心痛。

2.人生真是何其荒謬又殘酷。不過轉眼,換成我在面對著不可知也不可逆的結局。

3.終於知道,我喜歡文學是其來有自,母親是非分明的處世態度,也從她對法學的興趣看出端倪。但是真正的興趣都不得不因日後的生活重擔而放棄了,轉修商科讓她解決了經濟的困窘。現代年輕人口中的逐夢,對母親那一代人而言是多麼遙不可及。

4.幾張破紙透露著母親的心事,她想記得的,無非是自己也曾那麼滿懷希望、力爭上游地活過。只有那時的她是屬於自己的。
那個青春的少女後來只剩下身不由己的無奈,為了婚姻,為了家庭。無怪乎她要把這個心事用這麼隱密的方式,收藏在之前從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在她過世的十三年後,我發現了她祕密的歡喜與憂傷。

5.或許,迂迴的歧路,也是人生中需要的。
悲傷把我帶進了不得不重新面對自己人生的困境,獨自跋涉,路上拾起了一些失落之物,也決定放下一些沉痾,最後,它把我帶到了母親的梳妝台前。
循著悲傷軌跡,也可以畫出一個圓。那是屬於我自己的一個圓。
也許,那是在喧譁濁世中,我僅存的純淨。

後記──
悲傷,我全力以赴
1.說是人生多了缺憾,但也未嘗不是獲得。從憂傷與痛苦中站起來,心變得比以前柔軟了,也讓我真正感受到,什麼叫弱勢與邊緣的有口難言。接受,是人生艱難的功課。二十年過去了,我才終於寬容與接納了自己。

2.在這個大眾傳媒幾乎已到了無孔不入的年代,很多人都怕錯過了外面在發生的事,到頭來他們其實錯過的是自己,錯過與自己的對話,疏於觀察感悟自己內在所經歷的種種變化。

3.隨著人到中年,越發體會到所有的過去其實都並未過去,它們都在不可知的角落守候著我們。如果我們可以選擇在生命裡與哪些人相遇,結果真的就會比較圓滿嗎?我不確定。有時我反而覺得,死亡是暫時的。母親、情人、好友,在那些年裡相繼離世,但走過悲慟之後,他們又都回來了,太多的事物景象都會讓我想起他們。有時我會恍惚以為,他們只是走開了一下子,其實,從沒有真正離開過。


心靈病房
八月心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