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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知影�孫梓評

2018年12月10日
知影�孫梓評.九歌

〈七夕晴,七夕雨〉
小時候鬼月一到,家門口便由阿嬤拴上一盞燈,不知不覺,近年已廢了這習慣,然而回芋寮外婆家,眼神仍被沿街一點一點的流火吸引,現在當然改用燈泡燭心了,但一抹充滿鄉野氣味的紅,總被我無意間讀成一冊《聊齋》,黑暗中彷彿多了些看不見的騷動。點燈的這個月,事事禁忌,好像得屏著氣不被誰發現才能順利脫身。因此我的七夕意識萌得晚,直到少年時代讀《千江有水千江月》,全書矜雅寫出節氣推移下,一戶布袋人家的生活,寫到捏湯圓時,刻意一凹,「要給織女裝眼淚的──」心裡一震,回家找阿嬤問罪:「為什麼我們家七夕不搓湯圓,也不幫湯圓弄一個凹啊?」明明阿嬤會帶著我們搓冬至圓啊,紅麵糰白麵糰,白的不喚白,要稱金。
從此,鬼門開敞,我便留意起七夕。
七夕這日應該下雨。那可是織女的眼淚啊,若到了黃昏還濛著一片暑熱,我便悶悶地乾著急,有時還怪起喜鵲來了。在我的想像裡,牛郎和織女的遠距離戀愛能否維持,端看七夕相會的成功率。我完全忘了,織女年年落淚,淚腺功能降低,可能早已患有乾眼症;又或者牛郎的牛已老邁,禁不起任何一種形式的犧牲。再說,我又怎會傻到相信,這樣的情感品質是值得祝福的呢?

最後一個問題:那些捏了一個凹的湯圓,拜過七娘媽之後,也仍煮了吃嗎?小說裡沒寫及那滋味,摻了織女的眼淚,是否加再多糖都不夠甜?

〈時間的茶〉
那些寄存在生活裡的瑣碎,似乎比說出口的話更完整。

爺孫倆望著金黃色茶湯,好像有許多話想說,卻終究什麼都沒說。
時間是一杯最好的茶,有些事即使放涼了也懂得。

〈帶一首詩,環島旅行〉
我幻想一種古代──當時
沒有色彩學和音樂課
人類像蟲、魚或鳥
或只是春日的尋常草枝
──孫維民,〈蘭潭〉

林婉瑜〈可能的花蜜〉:「我是都市裡可憐的工蜂�為著一點點可能的花蜜�貢獻太多勞力」。

楊佳嫻〈苦冬淡水〉:「只有潮蟹們蹙蹙在泥上畫出�字跡,和女神�寂然地交談著」

嚴忠政寫九份:「燈火金黃,像礦石�最後的煉金於此夜景」
此夜晴朗,說不定還看得到張繼琳筆下的金瓜石茶壺山,「我們的壺裡裝的不是茶葉�而是一陣又一陣的山嵐霧氣�只要熱水沖泡�就可懸空倒出一座�如絲如絹的瀑布」。
或者,不轉彎,一路魔幻寫實地往北,駛向枚綠金的〈基隆冬之夢〉:「落雨不停的海港�游出了�一架咖啡色鋼琴�和一把木吉他�他的 真冬�之心」,那霧氣朦朧的港夜,想必也曾穿進鄭愁予的耳朵:「遠處的錨響如斷續的鐘聲……」
黑夜更黑。出發。小小車廂中,擅以饒舌樂寫詩的蛋堡唱著:「那些以為是結果�其實是每一站……於是�過程是風景�結果是明信片」。
我還無法決定下一站。

〈閱讀市川準〉
一夜無眠,秋日遲醒的晨光滲入我的房間。放棄與睡眠對抗,從床上起身,決定再看一次《東尼瀧谷》──那是初識市川準的電影。天空微陰,窗外世界浸泡在一種類近潮濕的情緒裡。攤坐在沙發上,身體無奈焦躁,當?本龍一靜謐琴音緩慢敲擊,多縐褶的思緒卻慢慢被熨平了。

我又跌入那奇特的孤寂裡。風以低微的手勢掀翻著窗簾。

〈誤植〉
陌生號碼。照慣例不接。有太多次,接通後,是冗長的推銷,訛詐。為免那些口舌麻煩,我讓手機兀自顫動身體。但有時,自己也無法解釋的瞬間,卻又選擇接起──

當時間重組版面,曾經挨肩的字們,還可以拼寫成什麼故事?

〈縱火者〉
夜歸時分,平常無人的長街上,漫天揚起白煙。警察圍起黃線,車輛改道,但允許徒步通行。
一般的景象是:幾近無人的大街,容忍著風寬闊地撒野。獨有一間不寐的便利商店,大夜班店員忙著補貨、上架。等待公車的空檔,照例學管區警員進去巡邏一遍──巧克力都站好了嗎?氣泡酒都喝醉了嗎?茶葉蛋都乖乖睡著了嗎?
然後,便在空曠的街邊,胡謅著不成文法的瞎扯,鵠望著姍姍來遲的號碼。公車總會來的,像情婦般癡心等待著,總能等出一些似有若無的企盼。

風東西南北吹亂了夜晚的敘述,吹出變化的浪,心裡的草,挺不直身子。

〈2002〉
搬到現在的住所,高樓窗外有山,我知道更遠方那些點綴是塚群。住了幾年,偶然從臥室窗邊垂直往下看,才赫然發現近山的矮屋旁,有一座孤墳。因為太近了,有種錯覺,幾乎可以讀出墓碑上的名字。我趕緊將窗帘拉上。夜裡想著,我和死者,此刻在平行的時空裡都躺平了。又過了幾年,有一天竟發現那座墳整個被挖空了。黃土地張著空洞的嘴巴,牙被拔光了似的。

〈樹的圍欄〉
與朋友相約在政大晚餐,路肩年輕的學生談笑行走,他們將青春的身影塞滿每個店面,間雜著一些看來像是學者的年邁身影。而附近也確實擠滿了不同的美味店家:滇味廚房、幸福餐廳、貓咖啡……用過餐,下雨了,握著傘沿著河堤走一段路,看溪水平整地往前湍流,好像許多個日子也這樣流去了。河堤上有小小的燈,把傘面照成昏黃色。木柵多雨,堤緣上染著苔綠,在雨中看起來遂顯出一點詩意。
那時,怎想得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就遷居此地?

我逐漸認識了一棵路邊的龍眼樹,它結果前會開極美的花,在街燈的掩照下豐盛得教人心碎。往政大或木柵路上還有許多傳統的住家,它們沒有接受時間湍速,仍維持著自己的步調。傳統市場裡還那樣庶民氣味地販售著歲月。
我雖然只是經過,日復一日,看似盲目往返於工作和住所兩地。但偶爾仍驚奇地觀看一隻蛙從捷運站躍出,神態自若過了馬路。偶爾在潮濕的山腳,看似荒廢的路邊停車,一隻四腳蜥不安地竄出與我相視,牠跟我都有各自的去向。偶爾雨後,我散步回家,紅磚道上蜷著小小的圓,那是出來蹓躂的小蝸牛。偶爾颱風天,聽天空咳嗽,然後雨點群聚,如小鳥一樣啄我的窗。或是在跨年的夜裡,我坐在桌前,看遠山後頭的台北101,綻出火樹銀花……
一個失眠的夜晚,我站在窗邊,等待天空由暗轉亮。我住在還未夠熟悉的木柵,凝望樹的圍欄上方,逐漸出現澄澈蔚藍的光,漸漸地,像水彩暈滿整片安靜的天空。蟬鳴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開始規律地放送了。那抹藍,和我心裡細數的偶爾,疊在一起,就像有一條祕密的線,悄悄地交織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