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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薛寶釵真相(二)

2016年01月02日
《肉身供養》薛寶釵真相(二)
2015年11月05日 05:30 壹週刊

我常看第四十回,賈母帶劉姥姥逛大觀園,逛到寶釵住的蘅蕪院,賈母好像第一次進寶釵的屋子,作者描述賈母看到的景象:「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賈母覺得青春少女不可以這樣素淨,命人拿些玩器擺飾,然而寶釵的媽媽薛姨媽說:「她在家裡也這樣。」寶釵身上看不到豪富皇商獨生女兒任何一點奢華的嬌寵。

多心的人會說寶釵住蘅蕪院,都是香草,是楚辭比喻小人的植物,我看前八十回覺得原作者並沒有這樣明顯的褒貶。

大部分讀者都同情林黛玉,尤其是後四十回,薛寶釵落入「掉包計」,假扮黛玉去和寶玉結婚,這一場由補寫者創造的情節,使寶釵落入萬劫不能再復的陷阱,也變成一個假仁假義虛偽又充滿心機的腳色。

要公正認識寶釵這一人物,唯一的方法還是從前八十回原作者的文字中一一條列出薛寶釵的原貌,還原她在原作者心中的真相。

薛寶釵是複雜的個性,她是有心機,深藏不露,不亂說話,不輕易得罪人。

寶釵做人圓滑?還是圓融?

說一個人圓滑,有負面的意思,太過鄉愿,討好人,滑頭,沒有原則,都可能是「圓滑」;但是,「圓滑」跟「圓融」怎麼界分?說一個人「圓融」,有讚美的意思,性格寬闊、大度,對人厚道,包容,不亂罵人,不隨意褒貶他人,不排擠他人,都是「圓融」。

薛寶釵是「圓滑」?還是「圓融」?

紅樓夢原作耐人尋味的地方正在於此,每個人物都好看,每個人物都一看再看,說不清楚是「圓滑」,還是「圓融」。因此可以一看再看,不只看書中的人物,最後一定迴向到自己身上--我,是「圓滑」?還是「圓融」?不能迴向到自身做思考的小說,不會耐看。好的文學其實是人生的鏡子,讀者總是在裡面看到自己,不同年齡的自己,不同人生領悟的自己。我們在批評寶釵的時候,涉入了自己,大概就不會輕易褒貶她了。

很容易舉證出寶釵「圓滑」的理由,她討好賈母,說愛吃甜爛之物,愛看熱鬧戲文,這些都是「圓滑」,她虛偽,沒有說真話。但是我想,一個十五歲的女孩,齜牙裂嘴,搶著說自己愛吃牛排,愛啃雞翅,愛看好萊塢大悲劇,把一個沒牙怕孤單的老祖母冷在一邊,這個少女,「不圓滑」,但是會讓人喜歡嗎?

我們自己受過教養,我們在一個老人家面前會像寶釵,還是會像雞翅妹?

批評寶釵太容易了,「圓滑」「圓滑」,一路罵下來,或許會發現:現實華人生活裡絕大多數人都是寶釵,我們自己也並不例外。

我們恨寶釵「圓滑」「虛偽」,是恨著自己一生不自覺的許多妥協嗎?

這是紅樓夢原作好看的地方,她總是讓我們思考起自己,領悟到人生艱難,而褒貶一個人可以如此輕率。

寶釵出生在四大家族的皇商家庭,應該是從小養尊處優的單純少女,應該有點被寵壞。然而寶釵完全沒有富二代千金小姐的習氣。寶釵父親早逝,留下許多產業,京城裡就有好幾家當鋪還在營業。老主人去世了,這樣大的家族產業,由幾個看來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像張德輝)維持著。薛家的興盛當然面臨著危機,尤其是這個家族唯一的獨子薛蟠,寶釵的哥哥,是典型吃喝玩樂無法承擔家族責任的花花大少。這樣的處境下,家族的危機全部落在這個聰敏、精明、能幹而低調、有責任感的女兒身上。寶釵因此早熟,有她同年齡少女都沒有的練達圓融。和孤高傲氣任性的黛玉相比,跟天真爛漫率直的史湘雲相比,寶釵是太早熟了,她的早熟,其實有著獨自承擔著家族危機的委屈。

作者讓我們看黛玉,看湘雲,看寶釵,不同的生命,各自負擔不同的生命難度,像花圃裡不同品種的花,怎麼品評,也都是我們自己的主觀。作者婉轉,還是靜靜寫著生命的色彩、型態、氣味,沒有褒貶。

寶釵隨母親進京是要待選,準備成為進宮選妃的秀女,但是寶釵似乎沒有選上,一直留在姨媽家。

寶釵何去何從?寶釵當然有她的矛盾,她身上有金鎖,預言要跟有玉的人成親。元春省親回家,見過寶釵,此後宮裡送出來的禮物,唯獨寶玉寶釵是一樣的。

寶釵的命運也如此被限定了嗎?如果黛玉的悲劇是死亡,寶釵的悲劇是她逃不掉的婚姻嗎?

紅樓夢的領悟或許是透徹知道生命各種悲劇的結局,命定的死亡,和命定的婚姻,是不同形式的悲劇嗎?

寶玉被打,寶釵怨怪哥哥惹事生非,薛蟠是大老粗,講出刺激妹妹的話:

「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有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兒,見寶玉有那勞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

所以寶釵暗戀著寶玉嗎?大老粗哥哥說了真話,無意間透露了她不說的心事。

小說到四十一回,寶釵聽到黛玉無意間露出偷看禁書的話,私下勸諫,黛玉因此放下芥蒂,兩個人成為親密知己。

第四十五回,寶釵關心黛玉身體,跟黛玉建議:「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黛玉寄人籬下,不想再多事,寶釵從此就每天私下送燕窩到瀟湘館。

這是心機嗎?這是圓滑嗎?一定有人咬牙切齒說:「是」。

我喜歡黛玉那一天跟寶釵說的話:「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裏藏奸。」

撰文:蔣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