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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紅樓夢未完

2016年01月03日
《肉身供養》紅樓夢未完
2015年12月24日 05:30 壹週刊

許多人覺得《紅樓夢》未完是莫大的遺憾。如果只看到前八十回,所有人的結局都不知道,林黛玉如何了?薛寶釵如何了?元春如何了?迎春、探春、惜春如何了?王熙鳳如何了?妙玉如何了?襲人如何了?最重要的是:賈寶玉如何了?我們心裡一大堆疑惑,沒有解答,當然覺得遺憾。

但有趣的是,其實結局我們都知道。《紅樓夢》在小說一開始的第五回,小男孩喝醉酒,在秦可卿房中睡覺,做了夢,夢中到了一個太虛幻境,進到一個房間,打開一個櫥櫃,裡面就放著一本一本帳冊,有畫,有詩;每一幅畫,每一首詩都記錄著書中一個女子的命運與結局。

因此,小說一開始,我們其實就已經知道了結局,讀者知道了,小男孩也知道了。他長大的過程裡,不斷重新回到那個夢裡去過的太虛幻境。他一再重新複習十三歲時,就已經在夢裡看到的許多人的命運功課。

他有一天恍然大悟,那畫裡的一張破蓆子、一簇花,原來就是他身邊最親密的丫頭「襲人」。一張破蓆子、一簇花,「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一陣一陣花香襲來。這是他十三歲第一次發生性關係的少女「襲人」的命運──「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他十三歲,那個夢懵懵懂懂,他不知道「優伶」是誰,他甚至也不知道「公子」就是他自己。

小說沒有寫完,或者寫完卻遺失了後面的部分。到了結尾,補寫的人就依據這二句判詞,把襲人嫁給唱戲的蔣玉菡。蔣玉菡就是「優伶」,那個一直覺得天經地義應該擁有襲人的「公子」賈寶玉,跟襲人沒有夫妻緣分。

要一直看完一百二十回,才揭曉蔣玉菡娶了襲人,或者,其實看過第五回「堪羨優伶有福」,結局就已經告訴大家了。

小男孩十三歲的那一場夢,夢醒時分,他懵懂一無所知,然而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他慢慢懂了「結局」都在帳冊上。如此精密準確,像是我們身體裡早已存在的基因,胎兒的時候就都布局好了公式,幾歲生什麼病,幾歲哪一個器官會出問題,像那一本帳冊,都已經有了答案,只是時候未到,我們即使看到答案,也還是不解。

帳冊上的「一從二令三人木」,究竟在預告王熙鳳什麼樣的結局?學者至今解讀不開,眾說紛紜。胡適認為「人木」是「休」字,因此斷定王熙鳳最後被賈璉休妻,休妻後回到金陵娘家,下一句「哭向金陵事更哀」也印證了。但是補寫的作者似乎沒有解開這個麻煩的謎語,所以王熙鳳在目前的一百二十回本裡並沒有被休妻。

所以補寫《紅樓夢》的人,其實是依據著第五回的帳冊在安排人物結局,後四十回都在寫結局,只要手邊有第五回的帳冊,就可以一一對號入座,把每個人的結局照本宣科寫完。

對號入座,畢竟是最不好的文學書寫吧!有時候想寫一個人,寫他的好,或寫他的不好,最後都不好看,因為這個人,一定不會全好,也不會全壞。這個人,我們看到的好,或我們看到的壞,也多是主觀偏見。一個人,即使眾人嫌惡,也還是有愛他的人吧!

書寫的人很難沒有偏見,有時候主觀還特別強烈。不好看的書寫,通常就淪為都是作者自己牢騷嘮叨,指天罵地,讀者看不到一點真相。

《紅樓夢》寫法奇特,第五回就公布了命運帳冊的結局,但是前八十回,無論寫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全好,也沒有全壞,作者總是極其自覺,謙遜低調,「真事隱去」,節制自己的偏見和主觀,節制對人的褒貶。

這已經不只是書寫者的技巧好壞了,一次一次看《紅樓夢》,知道作者是在用書寫修行,他在書寫裡修為成這樣的寬闊悲憫。落筆時,處處謹慎,避開主觀,避開偏見,避開小家子氣的情緒發洩。所以,他不是在書寫文學,文學書寫如果只是發洩,只是精神疾患的惡魘,不會有太多讀者有興趣。《紅樓夢》的作者是借書寫贖罪,他最多的褒貶都只是回來對自己的反省──「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書寫者這樣貶抑自己,書寫就真是修行了。

我在高雄講四年《紅樓夢》,只講前八十回。後來在台北講《紅樓夢》,也講四年,也是只講八十回。或許我覺得八十回足夠了,要知道結局,回頭看第五回,結局都在。

推理小說故弄玄虛,不看到最後,不知道誰是凶手。看到最後,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怎麼先前沒有想到。這是看推理小說、電影的快樂。懸疑變成一種引誘,想繼續看下去,想知道結局。我知道,你不知道,作者就洋洋得意。

《紅樓夢》的寫法不一樣,他一開始在第五回就把結局全講完了,這樣的寫法不用懸疑,不用推理,沒有一點賣弄。他讓讀者一步一步看一個人如何走進自己命運的終點,那個終點沒有任何意外,早已就在那裡,繞來繞去,最後還是走進這終點。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妙玉的判詞是她命運的一首籤詩,早已寫好,放在太虛幻境的帳冊中,她逃也逃不掉。命運就是她的性格,愛美、自負、潔癖、孤傲,她背負著性格的悲劇走向終點。作者還是沒有褒貶。

後四十回褒貶的意圖太明顯了,我因此不喜歡後四十回裡的妙玉,情慾變得骯髒造作了。前八十回,妙玉的情慾也還是自負、潔癖、孤傲,跟自己糾纏,「干卿底事」?書寫者鄙俗了,很難懂「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可能是對人性多麼大的悲憫。

《紅樓夢》未完,但真好看。一把辛酸淚,如果三十年過去,結果是滿紙怨怒憎恨,都是別人不好,多麼痛苦。

撰文:蔣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