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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紅樓電影

2016年01月04日
《肉身供養》紅樓電影
2015年12月17日 05:30 壹週刊

吃飯席間,談著《紅樓夢》,我忽然轉頭問:「《紅樓夢》拍成電影,你覺得哪個導演最適合?」對方沒有猶疑,回答說:「李安!」

這樣的問題好像不是為了尋求答案,而是一直盤桓在自己腦中思考卻得不到答案的困惑。

這樣困惑著,或許主要是到目前為止,好像沒有一部《紅樓夢》改編的電影或連續劇讓我滿意,讓大家滿意。

文學書寫有許多曖昧空間,特別是《紅樓夢》,似真似假,像一首詩。詩,一旦變成具體視覺影像,常常慘不忍睹。

中國大陸許多地方有「大觀園」,好心的朋友知道你喜歡這部書,都熱心帶你去觀光。我常提醒愛《紅樓夢》的朋友:「千萬別去!」

有一次逛大觀園,看到瀟湘館,假的塑膠竹子,假的鸚哥,進去裡間看到蠟塑的林黛玉,要死不死,雙眼皮上還黏著掃把樣的假睫毛,使人回來幾天不想翻《紅樓夢》。

但是,文字影響有限,毫無疑問地,影視影像的流傳,對於在大眾間推廣《紅樓夢》,有絕對巨大的貢獻。

不要說今天的電影,清代木刻本的《紅樓夢》,已經利用「繡像」插圖,意圖使純文字的版面有一點活潑的變化,圖像還是有圖像的功能。

不同版本的繡像,我還是最喜歡改琦的畫。他的畫氣質好,文字書寫可以變成細緻優雅的線條出現,美學上最接近原著。改琦有他的敏感和品味,也有貴氣,他處理元春,採用背面,這就是極高明的畫法,讓人有餘地想像這個嫁進皇室的少女多麼神祕,也讓這書中地位異常高貴的人物莫測高深。

我的答案其實跟這位快言快語的朋友很像,如果有人問我,哪一位導演最適合把《紅樓夢》拍成電影,我大概第一個也會想到李安。李安平和包容,他跟《紅樓夢》作者最像的地方,在於似乎心中沒有偏見。我看過《斷背山》原著,很佩服李安處理這部電影如此溫和、溫柔、溫暖。美國清教徒偏鄉,覺得只有自己跟神站在一起,對同性戀就有一貫惡狠狠的恐懼,像看到鬼一樣,這些偏見,電影裡完全不見了。李安給了《斷背山》一個模稜兩可的空間,這空間其實是東方的寬容,使基督教根深蒂固的善惡,有了轉圜,西方人因此大為感動。

張愛玲在美國教過《紅樓夢》,我可以想像她的痛苦不堪。她說教沒多久,老外學生就跟她說:這是gay的故事。張愛玲大吃一驚,她當然知道賈寶玉又愛秦鐘,又愛蔣玉菡,但是聽到有人說賈寶玉是gay,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紅樓夢》當然有gay的故事,但只歸類到同性戀,也就太小看《紅樓夢》了。

張愛玲晚年在美國寂寞荒涼,覺得一屋子、一頭一臉都長了蝨子,把身上毛髮都剃掉。我可以想像她聽到《紅樓夢》被評為gay的故事時,也一定好像被蝨子咬一口,痛癢難堪,那骯髒洗不掉,恨不得削一層皮。

想像李安拍《紅樓夢》,平鋪直敘,不慍不火,可以是一個不難看的《紅樓夢》。

但我難下結論,因為我還會想到侯孝賢,也會想到王家衛。侯孝賢可以拍好幾場吃飯的場景,鏡頭一鏡到底,移來移去,一句話也沒有,繁華縟麗,花團錦簇,這樣金堆玉砌,卻也可以這樣荒涼。

侯孝賢看繁華若夢,王家衛的繁華裡也有感傷,但更多一點頹廢,他電影裡濃妝背後老去的潘迪華,像是抄家以後的榮國府,我總覺得是最後要死前王熙鳳在鏡子裡補妝。王家衛可以比程偉元、高鶚更不留情,更懂得原作者的荒涼苦澀。

我其實不會立刻結論是李安,因為心中疑惑的一些地方,不知李安如何處理。像賈瑞,又驚恐又貪歡,一面看骷髏白骨,一面進鏡子裡跟王熙鳳作愛,在床上一次一次遺精而死。看那一段,我總想到蔡明亮,只有他或許才能狠到讓慾望如此難堪,又如此莊嚴。

所以《紅樓夢》的作者是可以很蔡明亮的,我也想像李康生演的賈寶玉,大概會被大眾罵死,但寶玉是有一部分其實很蔡明亮,也很李康生。

只有李安,賈寶玉或許又太溫柔正常了。

因為是空想,可以不負責任,就一個一個導演來試鏡,反正不會成真。

如果是拍《東京物語》的小津安二郎可以嗎?他的安靜也像詩,但似乎太樸素了,少了貴族的華麗。

我其實也常常想到我喜歡的奇士勞斯基,不是拍「藍」「白」「紅」三部曲(編按:《藍色情挑》、《白色情迷》、《紅色情深》)的奇士勞斯基,是更早在波蘭拍《不絕之路》的奇士勞斯基,是拍《雙面薇若妮卡》的奇士勞斯基。他像《紅樓夢》,假作真,真作假,曖昧迷離,荒涼虛無,他對人性悲憫到近乎無情的若即若離,都太像《紅樓夢》。我喜歡《雙面薇若妮卡》,每次唱到最美麗的高音就發心臟病休克死亡,美和絕望在一起,那是很近《紅樓夢》的作者了。

奇士勞斯基連死亡都預知了,我想像他看著《紅樓夢》,知道死亡就在前面。

我還想到拍《魂斷威尼斯》的維斯康堤,他對美如此眷戀,上個世紀七○年代他拍《諸神的黃昏》,也像講了一次《紅樓夢》的故事。

還有費里尼,他的假作真也不輸奇士勞斯基,可以用他拍《阿瑪柯德》的方式拍一個男孩的太虛幻境,像他電影裡站在白雪紛飛的空無中張開美麗尾羽的一隻孔雀。懂《紅樓夢》,有時候只是一個畫面就夠了,說太多,反而嘮叨到離《紅樓夢》越來越遠。

我也想到柏格曼,《芬妮與亞歷山大》是北歐版的《紅樓夢》。這些,當然都是不負責任的推薦,因為這幾位導演全死了。

我還是會突然在飯桌上心血來潮,問一個人:誰最可以拍《紅樓夢》?不是為了聽答案,是想確定這個人也在《紅樓夢》的族譜裡。

撰文:蔣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