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供養》薛寶釵真相（一）
2015年10月29日 05:30 壹週刊
薛寶釵在紅樓夢後四十回裡參與了「掉包計」，偽裝成林黛玉與賈寶玉成婚。「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結婚的同時，恰好是「林黛玉焚稿斷癡情」的悲劇死亡。這一段情節可以說是後四十回最重要的高潮，幾乎所有改編的戲劇、電影、連續劇都緊抓著這一段情節，發展成戲劇性、感人熱淚的畫面。
這是補寫的紅樓夢「成功」的地方，但是我常常想會不會恰好違反了紅樓夢前八十回原著的真正精神。
戲劇的行銷，必然需要聳動性，這一段戲，從俗世的效果來說，絕對是成功的。然而忽然讓人沉思，石頭記前八十回，沒有誇張聳動，前八十回裡，每一個人物，每一段故事都含著作者如此深沉的悲憫。原作者會讓他念茲在茲的薛寶釵捲入「掉包計」的陷阱，會為了行銷策略的成功，讓薛寶釵成為眾人詬病的卑鄙小人嗎？
我始終疑慮著，像張愛玲說的，後四十回中「許多灰色地帶」。
從看過全部原書的脂硯齋留下的批語中，許多人已經指出，薛寶釵嫁給了賈寶玉，是在林黛玉病故亡身之後，也就是說：「掉包計」不是原作者的心思。原作者筆下的薛寶釵還是「山中高士晶瑩雪」，她與「世外仙株寂寞林」的黛玉都是作者筆下動人的生命形式。
後四十回補寫的「灰色地帶」，促使我一再回到前八十回，細看原作者書寫的精神品質。薛寶釵的真相，一定在前八十回中，不妨逐條細看一次。
先看第五回，薛寶釵剛到賈府，在原來相親相愛的黛玉和寶玉之間，作者如何介紹這新加入的「第三者」：
「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玩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
原作者寫的「寶釵卻渾然不覺」，可以細細玩味。
再看第九回，寶釵生病，寶玉去梨香院看她，作者白描寶釵，寫了一段極美的文字：
「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做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髻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這一段白描，前面是從寶玉眼中看到的寶釵，寫到後面明顯是作者的意見。
這些原作者的條列引述是否可以拼接起一個薛寶釵的真相？
再看第二十二回，「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等語。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賈母更加歡悅。」
這一段常有人引用，認為寶釵十五歲，卻很有心機，為了討好賈母，故意說「愛吃甜爛之食」。是的，寶釵不得罪人，「事不關己不開口」，賈母一大把年紀，寶釵一定要硬拗著說賈母不開心的話嗎？
我們當然喜歡黛玉的真性情，但是回到現實世界，我們一定要時時出言頂撞，讓別人不開心嗎？
紅樓夢原著的精彩也許恰好在多重的矛盾之中試圖讓讀者修行一種寬容，我們愛黛玉之真，會看不到寶釵的委婉嗎？
我也喜歡第二十七回裡撲蝴蝶的寶釵：「忽見面前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的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倒引得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的滴翠亭，香汗淋漓，嬌喘細細，也無心撲了。」
二十七回可能最容易議論寶釵的心機，她一路撲蝴蝶，誤闖湖心亭，偷聽到亭子裡小紅丫頭的祕密，寶釵不願攪入是非，想了脫身之計，叫出林黛玉小名「顰兒」。我寫過這一段，也懷疑寶釵即使在下意識中，也已嫁禍給黛玉了。但作者寫得如此淡，如此不著痕跡，那心機若有若無，我剛說完寶釵有心機，還是會想，自己是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這是紅樓夢原著的動人處吧，作為讀者，總是在書寫裡看到自己人性的不足處，在漫漫長途的修行裡有了反省。
我還要引述第二十八回，元春從宮裡送來禮物，只有寶玉跟寶釵是一樣的，好像暗喻這兩人是一對，我們看作者如何寫寶釵的反應：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了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與寶玉一樣，心裏越發沒意思起來。幸虧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掛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
這是前八十回原著裡重要的一段，在原作者的筆下，寶釵對自己跟寶玉的婚姻沒有野心，沒有慾望，甚至有一點逃避，她很高興「寶玉被一個黛玉纏綿住了」，這一段是否可以看到寶釵的真相。
第三十回裡，寶玉拿寶釵比楊貴妃，寶釵發了脾氣，她的發怒還是讓人覺得是寶玉沒有分寸，而寶釵是不慣跟人胡鬧的，她的愛或恨都很淡。
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寶釵送藥來，有這樣一場戲：
「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裏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速了，不覺紅了臉，低下頭來。」
這或許是寶釵最透露愛意的一段，作者還是寫得雲淡風輕。
寶釵的真相已被扭曲，只能從原著中一條一條舉證，看能不能復原一些真相。
撰文：蔣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