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cebook pixel code
緊急公告:因突發資料庫異常事件,故4/8~4/26資料損毀,如會員於上述區間曾於討論區發文回應,煩請重新發布,造成您的困擾敬請見諒

yagisu

夢紅樓 微塵眾

2015年12月31日
《肉身供養》夢紅樓 微塵眾
2015年12月31日 05:30 壹週刊

已經忘了《紅樓夢》看了多少次。其實也很難計算,因為最近一、二十年,通常都不是完整地看,東翻翻,西翻翻,隨手丟了,又隨手拿起來,常常無頭無尾,也不在乎他寫完未完。

那一套藝文印書館出版的八十回《石頭記》,總放在床頭。一共是十二冊,上、下兩函,一函裡六冊。外函是藍布封套,很素樸的書。每一冊大約有六至七回,棉紙石印,拿在手上特別輕便。可以捲在手中看,可以歪在床上看。

石印本的字夠大,不用特別戴眼鏡看,也不用湊在燈下看,所以通常都是「歪」在床上看。

我喜歡「歪」這個字。《紅樓夢》裡常說某某人「歪」在床上。「歪」,不是正經八百的坐著,也不完全是躺著,是身體放鬆自在的隨意閒散吧。

讀《紅樓夢》,大概要懂一點作者常常提到的這個字──「歪」。太「正」了,很難懂這部書,書裡的父親「賈政」,他就是「正」,因此老看不順眼兒子寶玉。

《紅樓夢》或許也真不適合正襟危坐地看,正襟危坐看《紅樓夢》,最後大概免不了要走火入魔。正襟危坐應該讀〈正氣歌〉,讀完以後就彷彿要上刑場,表情決絕,嚴肅沉重,就不可以有一點的「歪」。

黛玉、寶玉、賈母、晴雯都常常「歪」著,不見客的時候,沒有外人,他們就常「歪」在床榻上。賈政從來不「歪」,因此也無趣。

正襟危坐,適合讀硬邦邦的《大英百科全書》,每一冊都有好幾塊磚頭重,像古代做官人家的碑匾,堅硬沉重,捧在手裡戰戰兢兢,哪裡「歪」得起來。

「歪」像是躺著,卻也不是全躺,東倒西歪,旁邊一大堆靠枕、褥墊,身體四周都可以是依靠。

可以「歪」的家具,像靠榻,像暖炕,像春凳,都是私密的小空間,不會有外客闖進來,不覺得沉重。沒有偉大的使命,不過就是小說,《紅樓夢》一開始就說無心寫朝代興亡,無關社會大義,無關歷史,沒有要「為天地立心,為往聖繼絕學」,也沒有要「為生民立命」。小說寫到自己以為彷彿一本書就可以「為萬世開太平」,口沫橫飛,指天罵地,讀者大概心裡有數,這作家八九不離十,已經有嚴重精神疾病了。

還是回來多一點時間「歪」在床上看《石頭記》,無論看多少,可看可不看。看到哪裡,累了,隨手一放,瞇眼睡一會兒,打一回盹兒,醒了,拿起來接著看。這樣看《石頭記》,準是要挨罵的,學者作家,正義凜然,用上刑場的決絕表情惡狠狠看你,「歪」著看書?何豈「輕」「薄」?

所以我在《壹週刊》寫了「微塵眾」。

《壹週刊》的B本,我的朋友戲說是「酒池肉林」,常常是一個女子裸體,局部肉體照片,文字詳述她經歷的男性軟硬不同的陽具經驗。

「微塵眾」就夾在這些酒池肉林之間。

我寫了賈瑞,這個父母雙亡的少年,祖父賈代儒是一輩子考試失敗的讀書人,在賈家私人學校做教席,自卑的老冬烘,酸臭迂腐,把一生的不得意壓迫在孫子賈瑞身上。

賈代儒對教育無熱情,常常缺課,賈瑞就做代理。賈瑞像是助教,卻也管不住頑皮淘氣的青少年。第九回寫這私塾九歲到十七歲的男生玩性遊戲,秦鐘跟花美男學弟調情,被金榮看到,金榮嚷嚷「親嘴摸屁股」,要分一杯羹。學堂爭風吃醋,大打出手,賈瑞平日也拿闊少薛蟠的錢,因此雖然是助教,卻沒有威嚴,壓不住學生,被學生辱罵。

這個沒有自信的賈瑞,被祖父權威箝制,二十來歲,情慾壓抑變成毀滅,他突然追求起女強人王熙鳳,他彷彿想跟一個風光亮麗的女人談轟轟烈烈的愛情,想藉此擺脫自己二十歲一切的無能、窩囊、羞辱吧。

賈瑞是我慢慢體會很深的人物,他就是「微塵眾」,細小卑微,像一粒灰塵,找不到生命的價值。他一次一次被王熙鳳捉弄,擺明要惡整他,他一次次赴約被騙,至死不悟。王熙鳳最後一次騙他,跟賈瑞說:「你不信就別來。」賈瑞說:「來!來!死也要來!」

他果真死了。晚上受凍捱餓等王熙鳳,從頭上被澆下一桶屎尿,在穿堂受風寒,白天回家被祖父責罰,跪在院子背書,一身是病,躺在床上,一次一次和鏡子裡的王熙鳳性交,一次一次遺精。賈瑞死在自己臆想的歡愛中,毀滅、顫慄、悸動、一次次的高潮與幻滅,賈瑞的故事其實是週刊裡許多讓我突然沉靜下來的故事。

佛陀問學生須菩提:「須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於意云何?是微塵眾,寧為多不?」

如果這樣繁華如夢的三千大千世界,如果一整棟一○一大樓,如果整個曼哈頓島,如果全部的上海外灘,如果一座人潮洶湧的巴黎劇院,槍聲瞬間響起,我總覺得佛陀一直問著須菩提:「這樣的三千大千世界,這樣的繁華,瞬息間碎裂瓦解,碎為最細小的微塵,須菩提,有多少多少微塵呢?」

每天清晨誦經,讀到這裡,還是心中起大震動。

我們的三千大千世界其實是碎為微塵的,在空中流轉浮沉,灰飛煙滅。

有一次讀到賈瑞在鏡子裡的歡悅性交,讀到他一灘一灘冰冷涼濕的遺精,心中也起大震動,知道《紅樓夢》說的也是三千大千世界,也是繁華碎為微塵的灰飛煙滅。

須菩提回答說:「甚多。」

須菩提很安靜,沒有眷愛,沒有憎恨,沒有悲憫,沒有喜悅,他如此說:

「微塵眾,即非微塵眾,是名微塵眾。」

所以寫完「微塵眾」,我是應該放下了,沒有眷愛,沒有憎恨,沒有悲憫,沒有喜悅。

撰文:蔣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