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供養》賈母的死亡
2015年11月26日 05:30 壹週刊
賈母是《紅樓夢》裡最重要的一個角色。從小說開始到結束，無論是八十回本的《石頭記》，或是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賈母都是整部大小說貫穿全書的一條主軸。
「樹倒猢猻散」，賈母是那一棵大樹，一代一代的繁華在她眼中過去，如雲如煙，她有許多對家族富貴榮華好幾代的珍惜謹慎，但她也似乎預知著家族的氣數到了繁華盡頭，她有無奈，也無力回天。她疼惜小她六十歲以上的孫兒孫女，呵護他們的青春，在垂老之年，彷彿惋嘆自己的青春逝去，因此也加倍縱容孫子輩盡情活出自己，享有美好的少年生活。
我覺得賈母是有大智慧的人，也是有大福分的人。王熙鳳聰明，但無智慧，凡事斤斤計較，「機關算盡太聰明」，小事都不放過，就不是智慧，也就失了福分。
但是賈母疼惜王熙鳳。賈母年輕時管過家，她知道這樣大的家族，上上下下數百人，必須有嚴格的管理，她的兒媳婦王夫人是沒有才幹的人，因此賈母把管家的重責大任交到年輕的王熙鳳手中。王熙鳳是王夫人的內姪女，在名義上也等於是幫助王夫人。王夫人猜疑多忌，不能對下屬信任，但王熙鳳是她的娘家親屬，她才會放任讓王熙鳳一手攬權。賈母知道王夫人難當大任，她跳過一級，直接委任孫子輩的王熙鳳，這是賈母用人的高明處。
在《紅樓夢》一系列討論裡，我數次稱讚賈母是人才訓練班高明的主持者。她訓練出來的人才像鴛鴦，放在今天現代企業裡是一等一的高手，能幹、忠誠、識大體、有分寸，是賈母身邊的特別助理、女祕書，也是照顧賈母生活的特別看護。十幾歲的鴛鴦，經賈母調教，可以無微不至。賈母早晚冷熱增減衣帽都由鴛鴦細心注意，沒有人命令她，她可以自動自發把賈母身邊的事處理妥當。賈母管家幾十年，庫房物件存放，鴛鴦一清二楚；賈母想起一件事，鴛鴦立刻回答提點。
我常常羨慕賈母有這樣的幫手，而這樣的幫手是賈母訓練出來的。和鴛鴦一樣，襲人、晴雯、紫鵑，小說裡幾個精采的丫頭，都是賈母人才訓練班出身。這些女孩，九歲左右賣身為僕，經由賈母訓練，十五、六歲都能獨當一面，賈母把她們分派去照顧寶玉、黛玉，像企業成立分公司。賈母這項能力，正是今日發達的企業管理成功的基礎。王夫人對人猜忌，無法像賈母訓練出好人才；王熙鳳有私心，她用的人如旺兒，要幫她放高利貸，關說司法收賄，也無法像賈母一樣正直大度。
觀察賈母，常常讓人感嘆，她是榮國府、寧國府二個世襲公爵家族繁華的支柱，這個支柱屹立不搖、寬容博大，智慧而有慈悲，成就上百年的基業；這個支柱一旦倒下，樹倒，自然猢猻星散，家族分崩離析。
家族、企業、政黨、國家，莫不如此，有賈母這樣的支柱才能維繫，賈母一走，失了重心也失了向心力。
賈母在後四十回中經歷抄家事變，年過八十的老人一生榮華富貴，看到祖宗世襲的爵位被革去，賈赦、賈珍被羈押，家產抄沒，當然驚嚇到氣逆，奄奄一息。
抄家時錦衣府趙全這位堂官，奉聖旨抄家，自然狐假虎威、大呼小叫。他的手下個個摩拳擦掌、蠢蠢欲動，都想放手大幹一番，把榮國府、寧國府抄個天翻地覆。抄家這一段，很顯然，趙全像是打手，恨不得藉抄家之名把賈府弄翻過來。但這一段的作者同時又安排了一個西平王爺出場，處處護衛著賈家，擋住趙全的氣勢。
抄家主因是賈赦的貪婪，西平王爺因此想保護賈政，努力試圖讓真正的罪犯賈赦跟賈政區隔開來。
賈赦、賈政是兄弟，都是賈母的兒子。賈母一向不喜歡賈赦，常常指責賈赦不好好做官，一大把年紀，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連賈母身邊的鴛鴦也要動手染指。賈母對賈赦的嫌惡很明顯，賈赦無分寸，在中秋家宴上也曾經用笑話譏諷母親偏心。賈母當然聽出話裡有刺，但她顧大局，容忍而不言語。
第一○五回抄家這場戲，後來北靜王到，鎮壓住錦衣府趙全的放肆。北靜王本來就與賈政有私交，他在小說前八十回極其疼愛寶玉，常常來往。
這個人物前八十回中出現不多，尊貴而神祕，年輕俊美、不多言語，他親自為寶玉帶回頸脖上的玉，溫柔體貼卻高深不可測。蔣玉菡貼身的大紅汗巾子明言是北靜王所贈，與少年貌美優伶有如此深的私贈往來，讓撲朔迷離的北靜王這個人物更加層次豐富。
北靜王出面袒護賈府，當然合理，但和前八十回比較，這個人物顯得平面化了，少了耐人尋味的曖昧性。
抄家事件平息後，賈母在第一○七回把自己一生積蓄的私房錢拿出來，給賈赦、賈珍作路上盤纏，不但公平照顧到譏諷她偏心的兒子賈赦，也同時照顧到另一房寧國府的賈珍、尤氏。
賈母寬容大度、沒有私心，抄家之後不避牽連，讓兩房合併一起過日子。賈母不僅可以和家族上上下下的人安享富貴榮華，在家族遭遇大災難的時候，賈母心中沒有芥蒂，讓族人了解到如何同舟共濟度過艱難。她豎立起了家族中心人物的典範。
抄家驚嚇傷心，賈母病重、探春遠嫁、湘雲夫婿染病、迎春死亡，第一○七回賈母分散私人積蓄，是在料理後事了。第一一○回，賈母八十三歲壽終。
賈母始終有通達的智慧、不拘小節，處處有主事者的果斷明理，有家族領袖的擔當包容。她是《紅樓夢》原作者最懷念的人吧？「樹倒猢猻散」寫到賈母死亡，鴛鴦殉主上吊自盡，家族故事是可以終結了。
撰文：蔣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