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供養》抄家
2015年11月19日 05:30 壹週刊
《紅樓夢》的抄家是原著掛心的主題，抄家像是作者一生忘不掉的驚恐。或許那驚恐太大了，作者始終迴避，繞來繞去，想回憶，又害怕回憶。人在巨大災變後會突然失憶，真實，又像是夢。《紅樓夢》作者寫繁華富貴，卻「悲涼之霧，遍布華林」（魯迅語），現實與夢境的恍惚迷離，真與假的曖昧，是因為潛意識中作者始終不敢面對抄家的椎心刺血之痛嗎？
那種感覺，有點像死亡吧！死亡就在前面，而且越來越近，但很少人能坦然面對死亡，繞來繞去講解脫、講往生，我們也還是在企圖迴避死亡吧！
家族的繁華一旦到了抄家，頃刻間土崩瓦解。讀小說的時候，前八十回，寫著繁華若夢，無論寫得如何雲淡風輕，卻時時刻刻感覺到有一個天崩地裂的事件在等著，那就是抄家。作者卻從不直接寫抄家，事件慘烈驚懼，卻變成詩句──「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是抄家後的家敗人亡，但是事件不見了。作者的書寫不寫實，而更像一個詩人，好的詩句常常是沒有事件的，或者，是事件過了以後淡淡的感懷與領悟。
讀前八十回，抄家的陰影一開始就在。讀者和作者一起感覺到繁華似錦背後，有一個不知何時將要發生的大地震。賈母有一種直覺，或者說，對繁華必然幻滅的預感。她看戲、祈福，隨便在神前卜筮，卜出當天要看的戲，從《白蛇記》的創業故事，到《滿床笏》的富貴權勢巔峰，賈母都有謹慎。卜出《滿床笏》這齣戲時，賈母好像無奈，她似乎害怕極盛，因為盛極必然是走向衰敗，但她說：「神佛要這樣，也只得罷了。」
那一天，最後一齣戲卜出《南柯夢》，所有的繁華都如夢境般過眼雲煙，賈母知道結局，沉默不言語。
《紅樓夢》書寫繁華時處處不安，似乎都因為「抄家」那大地震動的頻率好像越來越近。寶玉身上也有這種直覺，他喜歡熱鬧，喜聚不喜散，隱隱約約他也預知著命定的聚無不散吧！
是什麼原因，作者始終拖著拖著不肯直接寫抄家？然而抄家的陰影卻如夕陽的光越來越逼近，越來越讓人逃離不了暗影的恐懼。
抄家事件第一次正面出現是晚到第七十四回，還是非常委婉的寫法。因為在花園發現了「繡香囊」，王夫人下令夜裡查抄大觀園。查到探春房裡，探春悲傷，說了下面一段話：
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裡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
這是小說第一次正面說到「抄家」，說的是「江南甄家」被抄家了。甄（真）家一直是賈（假）家的暗喻。甄家抄家了，探春預感著「咱們也漸漸的來了」。抄家的陰影，原來若遠若近，這是第一次，經由探春口中說出，變得具體了。
到了第七十五回，賈母正式被告知江南甄家獲罪抄家的事件，「賈母歪在榻上，王夫人正在說甄家因何獲罪，如今抄沒了家產，來京師治罪。」賈母聽了王夫人的報告，覺得很不自在，但沒有什麼強烈的反應。賈母問了些尋常家務事，點頭嘆氣道：「咱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賞月是正經。」
寫到抄家了，寫得這麼事不關己，寫得這麼無所謂。或許經歷過家族慘絕人寰的抄家，才可能理解皇帝下令抄家，是連喊冤都不敢喊的。經歷抄家的家族，連皇帝「賜」死，都要跪地磕頭謝「恩」。
《紅樓夢》的家族如果經歷了一次驚天動地的抄家巨變，作者必然一生都戰戰兢兢、戒慎恐懼，不敢有一字涉及現實。賈母迴避談甄家的抄家，無所事事，談起中秋如何賞月，正是原作最迷人的地方。
八十回以後，抄家不再是陰影了，陰影背後藏著的具體形象出現了。
第九十三回，寫到江南甄家被查抄，江南甄家一直是原作者隱喻的小說真正所在，甄家被查抄了，僕人包勇帶了一封甄應嘉的信北上投靠賈府。甄家變得真實存在，甄家被抄家也變得具體，有抄家後投奔賈府的僕人出現，有甄應嘉的書信出現，「抄家」原來若即若離、使人不寒而慄的恐懼性突然消逝了。
補寫者的意圖很清楚，他在後四十回中努力使抄家變成主線，從這個主線導致家敗人亡。補寫者是用邏輯在寫小說，與原作者充滿潛意識的迷離恍惚的書寫大相逕庭。
後四十回幾個重大事件：九十三回甄家抄家、九十四回賈寶玉的通靈寶玉遺失、九十五回元春薨逝、九十八回黛玉魂歸離恨天。幾個事件連續發生，到第九十九回，賈政翻閱官方的邸報，看到自己的外甥薛蟠打死人的案件，這案件賈政先前曾經關說過，他是謹慎小心的人，看著看著，有點心驚膽顫起來。像一個人眼皮跳，心裡有了疙瘩，預感著什麼吉凶禍福，但又都說不清楚。
第一○一回，賈璉看官方邸報，有二個刑案牽涉到「太師鎮國公賈化家人」、「世襲三等職銜賈範家人」。賈化、賈範都姓賈，但都與賈府無關，賈璉看了也還是心裡不自在。
真正的抄家事件在第一○五回發生，回目是〈錦衣軍查抄寧國府〉。錦衣府的趙堂官先到，接著是西平王爺宣讀聖旨，內容是：「賈赦交通外官，依勢凌弱，辜負朕恩，有忝祖德，著革去世職。欽此。」現場許多親友賓客急著擺脫干係，一一溜走，賈赦、賈政嚇得渾身顫抖，面如土色。
抄家是小說中大事，讀第九十三回到一○五回，從甄家抄家到賈府抄家，明明知道補寫《紅樓夢》的人是應該把抄家當重點來寫，但很奇怪，看著看著，總會揣測，如果是原作者，到底會如何寫這一段？
撰文：蔣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