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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前後蔣玉菡

2016年01月09日
《肉身供養》前後蔣玉菡
2015年11月12日 05:30 壹週刊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寫神武將軍的兒子馮紫英在家宴客,寶玉、薛蟠都去了。席中馮紫英請了幾名唱曲的小廝,還有錦香院妓女雲兒,和戲班裡一個唱小旦的少年蔣玉菡。

蔣玉菡前八十回裡正式出場就僅此一次。

和錦香院的妓女雲兒一起在宴席中,蔣玉菡的身分也很清楚了。年輕、長得美,在戲班裡反串唱小旦,小旦的戲大多是嫵媚調情角色。蔣玉菡是那一時代的花美男吧,他出場的那一次,作者沒有刻意描寫,席間行令唱曲,妓女雲兒表現得很大膽,蔣玉菡卻是中規中矩,沒有露出他暗裡第三性公關與諸王爺名士交陪包養的複雜身分。

可以先看一下妓女雲兒那一天唱曲的內容:「女兒悲,將來終身倚靠誰?女兒愁,媽媽打罵何時休?」這是青樓風塵女子的本色自敘。雲兒對性的行為描述更是直白道出妓女的真實經驗,下面這一段曲子,露骨描繪妓女的肉體記憶:「豆蔻花開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裏鑽。鑽了半日鑽不進去,爬到花兒上打鞦韆。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麼鑽?」

錦香院妓女雲兒活潑大膽,對比著那一天有點靦腆拘謹的蔣玉菡。作者或許有深意,蔣玉菡是男性裡雲兒的角色,他事實上不只是戲班裡的小旦,作者只透露出他跟二位親王的關係,一位是送他紅色汗巾子、位高權重年輕俊美的北靜王,另外一位是用權勢霸占蔣玉菡的忠順老王爺。第三十三回,老王爺找不到失蹤的蔣玉菡,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不惜撕破臉,好像少年人爭風吃醋,命管家粗魯直闖榮國府,跟賈政要人。這些側寫當然讓讀者了解蔣玉菡事實上是王爺們玩賞的「男妓」。

然而第二十八回裡,蔣玉菡真是規矩有分寸、彬彬有禮,那一時代王爺們的男妓也真是有一代的風範。行令的時候蔣玉菡的唱詞都很妥貼,帶一點點的風情,但絕不像雲兒那樣露骨,他如果是名妓,也是風華絕代不隨便糟蹋自己身分的名妓。

蔣玉菡唱完曲,要用面前一物念一句詩,他就拈起一朵木樨(桂花),念道:「花氣襲人知晝暖。」作者寫蔣玉菡這個花美男如此優雅含蓄,甚至他與在座寶玉的暗地兩情相悅也寫得雲淡風輕,好像無事發生。

作者正面寫寶玉、蔣玉菡的接觸只有短短幾句,寶玉離席去廁所解手,蔣玉菡也跟了出來。二個人站在廊簷下說話。蔣玉菡向寶玉致歉,因為不知道「襲人」是寶玉丫鬟名諱,行令時念詩衝撞了。寶玉顯然對這花美男已經愛到不行,作者這樣寫的:「寶玉見他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便緊緊攥著他的手。」

寶玉要蔣玉菡「閒了往我們那裏去」。

我最喜歡的一段是寶玉根本不知道蔣玉菡何許人也,他問蔣玉菡,戲班裡聽說有個叫「琪官」的,最近「名馳天下,無緣一見」,蔣玉菡就靜靜回答說:「就是我的小名。」

少年的情或慾,彷彿怎麼說都說不清楚,只好寫得這樣雲淡風輕吧!

寶玉那天從身上扇子上解下玉墜相贈,蔣玉菡無禮物可以回贈,就解下了腰上繫內衣的大紅汗巾子作回禮,說是北靜王所贈,今日第一次上身。第一次見面,他們交換了帶著體溫的汗巾子。

寶玉和蔣玉菡的正面交往只有這一次,一直到第三十三回,忠順王府來要人,讀者其實始終不知道寶玉、蔣玉菡的交往有多深。

第三十三回,忠順王府到榮國府要人,態度惡劣粗暴、毫無分寸,但也看出老王爺沒有了蔣玉菡的失魂落魄,差人說:「我們府裏有個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見回去,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因此各處察訪。這一城內,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啣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

這是被包養的男妓的悲劇吧!但是作者還是寫得如此優雅有品格。寶玉繫在身上的大紅汗巾子被指認出來,變成贓物,賈政因此大罵寶玉「流蕩優伶」,把他毒打一頓。這是前八十回僅有的寶玉和蔣玉菡的故事,蔣玉菡著墨如此少,寥寥幾段書寫,卻讓人印象深刻,一個美麗少年的憂愁溫柔就在面前。

蔣玉菡再一次出現是到了第九十三回了,已經不是原作者的手筆。

第九十三回臨安伯請客吃酒,賈政很小心,命人打聽是什麼事請客。打聽的人回報,沒有什麼喜慶事,不過是南安王府來了一個有名的戲班,臨安伯高興,就訂了二天的戲,請要好的朋友們看戲,熱鬧熱鬧。

到了第二天,賈政有公事,不能赴約,就請賈赦帶寶玉去參加。

寶玉到了臨安伯府邸,賓客見禮寒暄。有一個掌管戲班的班主,拿著戲單向賓客行禮,說:「求各位老爺賞戲。」這個人從最位尊的人開始,挨次點戲,點到賈赦,那人看見了寶玉就搶步上來,很恭敬地打了個千,向寶玉說:「求二爺賞兩齣。」

這個戲班班主就是蔣玉菡。

蔣玉菡第二次這樣出場,讓人有一點心酸。讀者一定會即刻回想起第二十八回二人初見面的情景,少年時的玩伴或情侶,寶玉是為這個人捱父親毒打的,幾乎打死,從臀部到大腿,血漬斑斑,痛到昏厥,這肉體上如此深的記憶,二人應該如何再相見呢?

第九十三回的寫法使人訝異,蔣玉菡從唱小旦改唱小生,不再反串女性,連性別認同也改「正」了,做了班主,很符合後寫者一切改「邪」歸「正」的大方向。紅樓夢原作,其實是「正」的叛逆。青春、叛逆的主題意識消逝了,對照前後的蔣玉菡,青春叛逆變成世俗的妥協,二個不同的書寫者,生命品格是多麼不同啊!

撰文:蔣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