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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gisu

施叔青�夢裡自知身是客

2017年04月02日
【文學台灣:彰化篇】施叔青�夢裡自知身是客
2017/03/22 10:41:10 聯合報 施叔青

探訪作家的心靈原鄉,這是看台灣最深刻的一種方式。位於台灣本島中部的彰化,東以八卦山脈與南投縣接壤,西臨台灣海峽,北有大肚溪,南有濁水溪;它是台灣本島面積最小的縣,也是人口第一大縣。它有「台灣米倉」之名,這一方米,養出無數優秀作家。
聯副〈文學台灣〉這班列車,今起從彰化出發!(編者)


鹿港靠海,捕魚維生的漁民不少死於海難,寺廟多是它的特色之一,庇佑生靈的媽祖廟、王爺廟與撫慰鬼魂的地藏王廟、大眾爺廟林立,加上為了阻擋秋冬凜烈的九降風,街道巷弄特意設計得彎彎拐拐,不必黑天,繞行曲折的窄巷已感到陰森滲人。

回想起來,童年的故鄉充滿了傳奇異說:

有千歲高齡的火車頭,一到晚上變成銀裝紳士到娼寮尋樂,當妓女們難以忍受火車精在她們身上開機器似的摧殘,一場人與精靈的鬥法展開了,老鴇教妓女偷偷剪下變人的火車精銀白長袍的一角,第二天,小火車站的火車頭左上方缺了一大塊……

不僅是傳說,好些奇人異事也吸引了我:

賣野藥維生的鄰居,全家信奉耶穌,紅色的木門用黑漆寫著:神愛世人,我看過那家主人表演吞劍,一把長長的劍在他的喉嚨一寸一寸的消失,最後只剩下一截劍柄留在嘴外,然後,他比畫了一個手勢,身體微微往後仰,右手抓住劍的末梢,緩緩地,一寸又一寸把它從腹腔抽出來……

看完表演那天晚上我作了一個極恐怖的夢:我夢見蹲在水溝邊,掏著自己的腸子,往外掏,長長的一截。

夏天夜晚,孩子們圍坐一圈聽鬼故事,說故事的大人形容他遇見過的各色各樣的鬼,我雙手捂住耳朵,愛聽又不敢聽的記憶深刻極了。突然有一天,講鬼故事的大人衣履齊整的向鄰居訣別,自稱被經常出沒他家的大蜈蚣咬了,不耐煩坐著等死,索性喝下兩瓶高粱,讓毒氣走得快些。

我的童年真的鬼影幢幢。

水鬼索命,我的二伯父是業餘性的乩童,若有其事的起乩作法捉拿水鬼下油鍋,三王爺深夜出巡暗訪抓舌頭伸得長長的吊死女鬼,淒厲的嗩吶聲令人聽了寒毛豎立,幾個膽子大的同學到鬧鬼的樓房抓鬼,說是躲在門後,我們小學操場的前身是清朝的刑場,豪雨過後屍骨浮現,也露出好幾個裝屍骨的骨罈。每年清明掃墓,在趕鬼的鞭炮聲中我都感到在墓地上無法立足,害怕骷髏的黑骨手從窟窿伸出把我拖下去。

就這塊土地,這樣的氛圍,教我開始寫作。

早年自我流放,在異國鄉愁氾濫的雨夜,回眸故鄉的童年往事,拿筆抒發對生養我的土地深深的思念。原以為寫過了,切斷與過往那些日子的聯繫,從此可由記憶中除去,故鄉就像這篇文章的結尾:我走出小學舞蹈老師家花園的後門,以後想回去重訪,卻一直在迷宮似的巷子繞來轉去,再也找不到那扇門了。

久居異國,夢裡始終自知身是客,一直到睡夢中家鄉的街道一條條飄浮了起來,我警覺到是回去的時候了。揮別早年對故鄉感性抒情的書寫,開始擴大視野來檢視這個曾經是清代中期貿易鼎盛的海港城市:

占地緣之便,鹿港與隔海的泉州距離最近,清雍正年間開始對渡,自此郊商雲集,乾隆嘉慶為鹿港風光繁盛時期,每日進出一萬艘船,港口帆檣林立,從文獻描述可看出當時的繁華景象:

「鹿港大街街衢縱橫皆有,大街長三里許,泉廈郊商居多,舟車輻輳,百貨充盈……」

可惜好景不常,道光末年後濁水溪一再氾濫,帶來大量的泥沙淤塞,港口泊船舟行都須仰賴木筏轉道,鹿港終至沒落。

身為鹿港子弟,無緣目睹二鹿過去的榮光,只好以文學重現故鄉從家家算盤聲鼎盛的商埠,逐漸被朗朗讀書聲取而代之,鹿港子弟渡海參加科試,高中進士舉人,文人輩出,詩社林立,展畫聽曲,儼然成為傲視全台的文化城市。
最後一次回鹿港,知道又即將遠行,細細的踩遍故鄉的每一寸土地,把一磚一瓦牢記心裡,也不放過任何一堵銘刻記憶的牆,一扇窗、一棵樹。

我把我的故鄉帶回紐約,為了營造創作的氛圍,我在異國的書房掛滿了泛黃的鹿港歷史舊照片:風帆接天無濟的海港、恢宏莊嚴的龍山寺、郊商林立的街景、三坎三落二落水的大厝,更有從南到北連綿三里多的長街,街頂有蓋的不見天,我又在四處擺放來自故鄉喚起記憶的古文物、文獻史籍,隨著古雅的南管音樂、深情的鄉土民歌,我把遠在天邊的故鄉召喚到眼前。

近日紐約放映智利詩人聶魯達的電影,敘述他所加入的共產黨被宣告為非法,開始藏匿流亡的過程,我想起每次演講,我經常用這位摯愛土地的詩人的一句話作為結語:

最鄉土的也會是最國際的。